荊棘

奈及利亞的畢士投中學旁邊建立了一座以荊棘的先生為名的紀念公園。(荊棘.圖片提供)

作者的先生所著的《提夫的歷史》,由英國牛津大學出版。(荊棘.圖片提供)

近年來,一向健壯的老伴經過前列腺癌和三次中風,長時間心率不整,身心和智力都受到影響。四年前他變得多疑好辯,難以相處,只有讓他搬去名叫聖保羅的獨立生活養老院。他住了一年,不能習慣,出現強烈的頭暈症,要坐輪椅或是用走路機,於是這家養老院拒收,只好再搬到隔壁的瑪蘿花園加護養老院。這下子月費陡增一倍,而我們支付了三十年的養老保險卻拒絕支付,使我們大為困擾。

奇妙的是在瑪蘿花園老伴不期而遇露意絲,兩人馬上成了好友,從此形影不離地一起進餐,參加院內的活動。露意絲弱不經風,體質很差;老伴好像突然驚醒起來,發現他生活的使命是要照顧露意絲,於是慇懃地服侍露意絲,活得繁忙而振作。我與老伴結婚多年,一向指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現在看到執他手的竟是另一個女人,不免暗自神傷。然而眼見他再度意氣風發,我也高興他們找到了彼此。這時我即興寫下《兩老無猜》一文,在世副發表後,一時在網路瘋傳。

那是一段老伴過得最好的日子。他的體能有進步,可用手杖走路了,記憶也有好轉,還在養老院裡作了幾次演講,出了小名,得到院裡女性一致恭維,令他更加自我感覺良好。倒是露意絲的身體不斷出問題,驚險地逃過兩次中風後,又摔跤骨折以至昏迷不醒,在療養院長期療養。她回來後,老伴成了她的義務看護,推她的輪椅,接送她去用餐。那年春天,難得他們倆身體都還好,我們三人有說有笑地去逛日本花園。我推露意絲的輪椅,老伴用手杖走在一邊,粉紅的櫻花片片落在我們身上。世界美如斯,活著有伴就是幸福,哪怕殘疾在身。

老伴的懷疑心已經消除,我問他想不想回家來住。他眼睛閃著淚光說:“不是不想,但你還有這麼多事要做,我也只能過自己的日子吧!”就在結婚周年的燭光小宴上,他照例遞給我一首詩,那晚我反覆念著他寫的詩《我永遠呼喚你的名字》,心有所感,寫下了《兩老無猜·外一章》一文,沒想到此文又在網路掀起熱潮。

老伴堅持搬回他原來住的聖保羅養老院,說是不必浪費,他每天走兩步到瑪蘿花園也是一樣的。去年五月,我到法國參加歐華作協大會,並乘機跟作家朋友們結伴把法國玩個盡興。一回家來,馬上被電話裡兩個養老院頻繁的留話嚇壞了,以為老伴出了什麼大事。時逢周末,找不到養老院主管,我立刻與老伴通話。聽起來他人倒還好,只是怒氣衝天。原來聖保羅院爆發退伍軍人症(Legionnaires' disease),這是個極易傳染的流行病,症狀似感冒,但是嚴重起來可以致命。這病馬上傳到了瑪蘿花園,結果兩家養老院的老者全部病倒,養老院嚴密封鎖了兩星期。雙方主管彼此通風報信,一致認為我家老伴是元凶,把細菌從聖保羅帶到瑪蘿花園,叫他不要再兩邊亂跑。老伴很不服氣,與他們竭力爭辯,幾乎被掃地出門。那些一個比一個語氣更嚴厲的留話,大概就是叫我趕忙把他帶走吧!又因為這段時間老伴和露易絲兩人沒法見面,一等聖保羅開放,老伴就撐著手杖到露意絲的窗外和她隔窗對話。院裡的人說他們就像隔陽台相會的羅密歐和茱麗葉,看到老伴就嬉皮笑臉地叫:羅密歐!羅密歐!把老伴氣煞!

也在這時候,露意絲的身體日漸衰頹,幾次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就久久不回。回來以後,也不像同一個人,整天臥床昏睡不起,連進食和入廁都要人幫忙。瑪蘿花園已經無法照顧她,她的家人把她送到有專人護理的榆樹院,一個為記憶障礙者所設的封鎖式療養院。榆樹園離我們很遠,我每周兩次帶老伴前往;露意絲皮包骨似地埋在被褥裡,躺在床上勉強伸出手和老伴相握,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兩人相對眼淚流個不停。

這對老人純真如孩童的感情感動著我,我忍著淚水默默走出露意絲的房間。外面是餐廳、客廳和活動中心連在一起的大廳,沒有窗戶,大門緊鎖。強烈的尿臭衝鼻迎來,空中散發著死沉的氣息,幾個員工在談天說笑著。一位不算老的男子,不停地沿著大廳繞圈子,嚷著要回家。大電視前面有十幾個呆坐輪椅的老人,不少人在打鼾,嘴角掛著垂涎。我抬頭看電視螢幕,驚訝地看到刀光劍影的武俠片,打得正激烈,廣東話說得響亮,但環顧左右,輪椅裡的老人個個如老僧入定,沒有一點反應,好像都吃了鎮定劑。

我當下決定,無論老伴再怎麼退化,我都不送他進這種療養院。

今年年初新冠狀肺炎爆發,不到三個月就傳遍美國,來勢凶猛一如野火燎原,死亡的人數與日俱增,其中三分之一是養老院的長者。各養老院紛紛採取嚴緊措施,所有活動一概停止,老人像囚犯一樣關在房內,禁止訪客,一天三餐由專人送到門口。我的老伴住在養老院已經四年了,剛開始時我只能以電話與他聯絡,對他日益加深的消沉大為驚恐,四月底時,便想盡方法把他從養老院搶救」回家。

自新冠狀肺炎爆發後,養老院都嚴密封鎖,我們再也無法去榆樹園看露意絲了。老伴和露意絲約好定時以電話聯絡,但是露意絲不時半夜三更打電話來,因為她已經日夜不分了。而當老伴打過去的時候,不是露意絲找不到電話,就是電話沒電,到最後電話根本無人接,令人懷疑她是否還在。接老伴從養老院回家的那天,老伴給露意絲留話道別,說以後不會再跟她通話了。

 

老伴欣喜地回到家來,卻常常呆站在房間正中,茫茫四顧不知何去何從。夜裡醒來,他也惶然不知置身何處。雖然一切事物都依他的習慣擺置,他還是找不到東西。搬家對老年人來說,真是天旋地轉的大變化。我深知他不能再搬動了,決心在他所剩無幾的日子裡全心全意在家照顧他。

 

老伴的語言能力一向優越,到現在還可與人交談幾句,說些印度的烏都語和非洲的提夫語。只是他說的事,虛實難辨,而且也往往缺乏專有名詞,像人名、地名等,一概以“這個”或“那個”取代。記憶居然會成為雲霧一樣稀薄而抓不住的東西,真實和想像之間竟然有這麼多渾沌的孔道。他的世界一定是飄浮不定的,使他茫然失落。我們正宅家防疫,有的是長談的時間,於是把我們過去遊盪的日子、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親戚和朋友……,從對話中重新修補起來。我指著家裡的家具,說這壁櫃是他母親留下的,這立櫃是他祖父親手做的;我指著牆上的圖畫,有洛夫的字、席慕蓉和張融的畫,我緩緩解釋它們的來龍去脈;我把我收藏的石頭、化石和貝殼搬出來,講它們美麗動人的故事。我也把舊相片散在桌上,看他還認得出多少。

老伴先後出版了十本書,最後編輯的《提夫的歷史》(History of the Tiv, 2016)內容有關非洲奈及利亞提夫民族,在他進養老院的當兒經英國牛津大學國際研究所出版。原文來自阿提格長老(Akiga Sai, 1898-1959)的提夫文手稿,世上僅存的一部是五十年前老伴在廢棄的雜物中搶救出來的,他一直耿耿於懷要把這本歷史傳達到提夫人手上。他趕在自己智力消退之前把原稿翻成英文,和阿提格長老的姪兒馬丁(Martin Akiga)一起花費了五年時間訂正編輯而成。出版之後,我們購買了一千本贈送給當地的學校和圖書舘,要提夫的年輕人知道自己的歷史。

從1958年起,老伴在奈及利亞工作了十二年,首創畢士投(Bristow)和吳卡瑞(Wukari)兩個中學。從開荒闢地建校舍、制定教材買課本、到聘請老師都一手包辦,是當地最早的兩個中學。首屆畢業生曾以97%的高水準通過英國高考,而名揚全國。當年的學生現在都是奈及利亞的領袖人物,在二十五周年校慶時,曾邀他回校共慶。這次《提夫的歷史》出版又造成轟動,他們在畢士投中學旁邊建立了一座以老伴為名的公園。我看著學生們寄來的公園相片,聆聽老伴訴說建立這兩個中學的經過,他在非洲的生活和他熱愛的非洲人民。這些事情他還記得一點點,但昨天發生的事卻已煙消雲散。

六月,我們的結婚四十六周年到了。當初決定結婚時,我倆驚慌戰慄,不知做得對不對,也不敢把我們的感情視作理所當然,所以每次只作一年的契約,在每周年再決定是否要繼續下去。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居然也快半個世紀了。這時,他摔碎了兩根肋骨,疼痛不堪,前列腺癌也有擴散的症狀,他不能走動,沒胃口和精力,情形不樂觀。我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結婚周年,要他猜是多少年。他遲疑地說:“是不是二十年?”我不糾正他,也不向他索詩,只是照例問一句:“怎麼樣?要不要再來一年?”

“要與你共度我所有剩下的日子!朝朝暮暮,生生世世。”他說得如吟詩一般。原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始終是幸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