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走了,我痛不欲生,但我相信世界上還有一位比我更難過的人,那就是我的繼父。聽著微信裡繼父泣不成聲的留言,我心疼的想:在有生之年送走兩個心愛的女人,這會是一種怎麼樣得傷痛呢?生活有時真是太殘酷了,可更殘酷的是我們還得活著。

 

媽媽和繼父大概是96年經人介紹認識的,那個時候我已經來了美國。在剛剛進入老年就痛失愛人的兩個人還真是有緣,第一次見面後就確定了關係。緣分這個事情真是奇妙的很,有的人尋找一輩子也找不到那個相愛相知的人,可有的人卻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轉身就得以相見。繼父家有三個女兒,我媽媽只有我這一個閨女,對於自己父親,或者母親的這段婚事,我們四個孩子除了祝福沒有任何異議。就這樣,一個嶄新的六口之家很快就組建完畢,繼父責無旁貸的榮任一家之長。

 

我年輕的時候總是很狹隘的認為,愛情只屬於年輕人。相愛,兩情相悅,難捨難分只是年輕人的特權。但現在自己人到中年以後才明白,人的感情跟軀體不一樣,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只要遇見對的人,心中的愛依然可以迸發,而且也許比年輕的時候更深沉,更厚重。繼父和媽媽結婚以後就開始了雙宿雙棲的生活。媽媽因為被深圳一家私立學校聘用為外聘教師,要搬家到深圳長期生活,所以繼父就捲著鋪蓋跟到了深圳。一年多以後,媽媽本來可以續簽合約,但因為繼父要回北京繼續自己寫書的事宜,媽媽就馬上收拾收拾剛剛置辦的家當,跟著繼父又回了北京。那時候不理解,現在想想一定是兩個人根本分不開,才會如此的“折騰”。

 

繼父和媽媽是98年底第一次來美國看我們的。我那時研究生還沒有畢業,和先生在學校旁邊的雜亂社區裡租了一個兩室兩衛的小公寓,但為了迎接繼父和媽媽的到來,我們買了一輛高級豪華的SUV,蘋果綠的Isuzu Trooper。我和先生開著新車去底特律接兩位老人,本以為年近70的繼父一定是老態龍鍾的樣子,沒想到從候機大廳走出來是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美男子。梳的一絲不苟的灰白色的頭髮背在頭頂,1米85的身體沒有一點佝僂的跡象,身穿一件深色呢子長大衣,脖子上還掛著一條格子圍巾。腳下的步伐鏗鏘有力,一個人推著一個放著四個大箱子的推車,媽媽像個欣喜的小女生一樣,微笑的跟在旁邊。繼父給我的第一印像是好帥。那時心想:媽媽這眼光還真不錯。後來才知道,繼父年輕的時候就是他們院校裡有名的美男子。

 

在我畢業前,我們兩對“新婚夫婦”在我學校旁邊的小公寓裡住了半年。每天我忙著畢業考試,先生上班,媽媽忙著準備三頓飯,繼父除了寫書,就是前後左右的給媽媽幫忙。我能看的出來,繼父以前並不是一個經常乾家務的男人,但給媽媽打下手他卻忙的不亦樂乎。下午兩個人會肩並肩的步行去幾條街以外中國店或美國超市買東西,一來一去的路上,繼父經常會細心的提醒媽媽注意腳下,或者靠邊走。媽媽是第一次出國,但繼父以前去過意大利,也來過美國。他經常給我們講他出國的經歷,而且會強調如果不是為了陪媽媽,他本來早就不打算再漂洋過海,不遠萬里的來到異國他鄉了。我那時雖然並不是十分了解繼父,但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很有成就的大家長。不僅退休前在自己的事業領域說一不二,而且在自己的家里肯定也是一言九鼎。但在跟媽媽相處的日子裡,我看到他時時的在謙讓,在關愛,在付出。雖然有時也會因為脾氣急冒出一兩句埋怨,但緊跟著就是繞著圈的軟話。繼父對我和先生則徹頭徹尾的是慈父的形象,從見面的第一天起就沒有端起過家長的架子。我們四個人四個姓,但卻異常和諧的在美國度過了一年。期間開車去美東的多個城市旅行,後來繼父和媽媽又隨著我畢業找到工作搬到加州生活了半年。

 

繼父第二次跟媽媽一起來美國看我們是四年以後。 2002年我被公司派到夏威夷檀香山工作一年,這麼好的機會當然要跟家人分享,所以我馬上邀請繼父和媽媽來夏威夷度假。繼父仍然是帶著書稿而來,每天坐在窗前,面對著窗外蔚藍色的大海,繼父安安靜靜的寫他的文章。有的時候媽媽埋怨他不願意出去看海,他就說:“去哪裡有我這裡看的清楚?海就在窗外,海就在眼前呀!”看著繼父埋頭奮筆疾書的背影,我時常想,這就是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的常態吧?心中自有執念,外界環境的改變和誘惑永遠也左右不了他們要完成手中工作的計劃。這一點跟我爸爸還真像,踏實,勤懇,做什麼事都認認真真。繼父和媽媽在夏威夷呆了一個月,白天多數時間都在趕手中的書稿,只有傍晚的時候會迎著晚霞跟媽媽去海邊散步,撿貝殼。雖然繼父不像一般遊人那樣到了夏威夷就天天泡在海邊,但對珍珠港,張學良墓地這樣有歷史背景的地方卻是著實的感興趣。我記得為了找張學良墓地,他和媽媽先自己去過兩次沒找到,後來又跟我們去了一次才算滿足了心願。

 

繼父和媽媽再來美國的時候是我臨產前一個月,那是2003年的12月份。媽媽來跟臨產的女兒團聚高興自不必說,繼父也興高采烈的像父親一樣忙前忙後。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時光我真是太幸福了,總是感到自己好像是被慣壞的孩子,心安理得的享受著來自爹媽的兩份關愛。別磕著,別碰著,別累著,別餓著,繼父關心著所有的細節,有時比媽媽還細緻。一個月以後,大兒子如期而至。在我生產的第二天,先生把繼父和媽媽接到醫院,繼父進入病房的時候顯得有一點兒猶豫,但當我對著抱在懷裡的兒子說:“快看看,姥爺來了!”繼父的笑容馬上就在臉上散開了。我知道他明白了,我雖然不曾改口叫他“爸爸”,但心裡早就把他當作了父親。從那一刻起,繼父除了做父親,又開始認認真真,兢兢業業,愛心滿滿的做起了姥爺。在接下來的11個月裡,繼父對他的這個大外孫真是不知道要怎麼寵愛才能罷手。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從我們的房間裡接出來,然後就是抱著。抱著餵奶,抱著看電視,抱著看書,抱著哄他睡覺。。。什麼時候跟他對視的時候都在笑,嘴在笑,眼睛在笑,眉毛在笑,任誰都能看出姥爺對這塊心頭肉喜愛的沒有了邊界。一年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一時找不到保姆,我們決定讓繼父和媽媽把大兒子帶回北京幾個月。心中捨不得外孫的繼父一聽立刻滿口答應,一點兒都沒考慮自己已是七十幾歲的高齡。大兒子跟姥爺姥姥在北京生活的幾個月裡,真是被寵上了天。繼父一家人從老到小,每一個人都把他當作寶貝一樣,照顧的無微不至。

 

本以為可愛的大兒子會在眾多親人的關愛中能一直健康成長,沒想到三歲的時候他卻生了場大病。繼父和媽媽聽到消息後急得什麼也不顧了,馬上買了機票飛來美國。因為醫院離家太遠,他們只能住在醫院附近的一間小出租房裡,一住就是大半年。每天他們從出租房到醫院病房陪外孫玩兒,餵他吃飯,給他講故事,看著他做治療。繼父經常因為不忍心看大兒子在治療過程中受苦而自己偷偷的落淚。我記得有一次因為要手術,所以需要給大兒子插輸尿管。繼父看著護士因為孩子的器官小,一次又一次的插不進去,終於再也忍不住,躲到手術室外的走廊裡失聲痛哭。在那一年多里,孩子身體上經歷了多少苦,繼父心裡就承受了多少痛。大兒子的情況好一點,繼父臉上就會有笑容,大兒子的情況一惡化,繼父就擔憂的夜不能寐。從他焦慮的眼神裡,我們都能看出來他跟他的大外孫心連著心呢。感謝老天有眼,經過一年多的艱難時期,大兒子終於康復出院了,繼父和媽媽這才算踏實的回了北京。很多人都說我大兒子命帶貴人,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姥爺一定是他命中的貴人之一。

 

大兒子長大了,我們又迎來了老二。繼父和媽媽再一次來到美國看我們。那時候雖然家中雇了保姆,但繼父和媽媽仍然是操心費力的幫我們操持著這個家。日子一天一天的慢慢過,時間卻在飛逝。美好的時光雖然留下了好多好多美好的記憶,但它實在是太短太短了。自繼父跟媽媽結婚到現在,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過了24個年頭。我們從青年走進了中年,家中的孩子們都已經進入了春期。回望來路,我對繼父的印象就是慈愛,父親的慈愛,姥爺的慈愛,對家中每一個人的慈愛。 28年前我失去了親生父親,但我卻沒有因此而缺失父愛,有時想想真覺得自己是太幸運了。

 

人生的最痛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吧?現在媽媽走了,我知道這位給我父愛的人正經歷著人生最艱難的時刻。但是我想說,父親,您不孤單,還有我們,您的兒女,您的孫兒們呢。跟我們一起勇敢的往前走吧!您毫無保留的給了我父親的關懷,我也要回報給您女兒的愛!

(2020-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