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落大方的駱新Xin Luo
文|劉麗容
圖|駱 新
誰是駱新
駱新,上海廣播電視台東方衛視首席記者、新聞評論員、主持人、國家一級編劇、藝術策展人。更是駱新書房公益閱讀交流中心理事長。
1992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1995年後在中央電視台工作,擔任《正大綜藝》《半邊天》《影視同期聲》《當代工人》等欄目的導演,主編、主持人。2003年加盟上海東方衛視,擔任創意總監、新聞評論員及主持人,創辦並主持《看東方》《東方午新聞》《東方夜新聞》等新聞專欄和一系列衛視重大新聞直播報道和大型活動。長期策劃及主持的還包括《東方直播室》《百里挑一》《頭腦風暴》《夢想改造家》《與星共舞》《詩書中華》等周播和系列季播欄目,為《最美公路》《一路向北》等紀錄片主創。曾擔任上海戲劇學院播報與主持藝術系主任、教授,以及華東師範大學、上海戲劇學院客座教授。
榮獲多次獎項:全國優秀主持人、全國電視文藝星光獎、中國新聞獎二等獎,上海新聞獎一等獎、上海廣播電視一等獎;2007年獲選為第十四屆「上海市十大傑出青年」;2009年獲得第五屆全國德藝雙馨電視「文藝工作者」稱號。
化「口吃結巴」阻力 為「口條清晰」的助力
1968年7月駱新出生於北京,學齡前主要在杭州祖父母家中度過。由於父母工作的需要,他經常往返於北京與杭州之間,南北方語言的巨大差異使他對開口說話產生畏懼,害怕遭人嘲笑,最終導致嚴重的口吃問題。這也影響了他在小學期間與同學的相處,時有肢體衝突,於是他選擇逃避並常躲在家裡拼命看書。因此,在小學三年級時已將「四大名著」閱覽過,並在書頁間隨筆批註。這樣的閱讀歷程,成就他日後文字功力的重要基石。
這樣的情形到了中學時有所改善,剛復刊的《北京青年報》在北京各中學招學生記者,在老師的鼓勵下駱新便成為「北京市中學生通訊社」的業餘學生記者,並擔任了該區的分社社長。在這段經歷中,他努力成功克服了口吃的問題,再也不結巴,最後還成為節目主持人,始料未及。
是「主持人」 更是「策劃人」
在擔任主持人時,他秉持的原則是「好的主持人就是要『忘記自己,在意別人』」。他認為一個好的主持人一定是更多的在意別人,在意被採訪人,跟共同來做節目的這些人,隱藏自己,把自己像一個空氣一樣瀰漫在這個環境當中,跟別人融為一體,這就是他認為的一個好主持人。
駱新大學期間參加中央電視台《正大綜藝》欄目的一次主持人競標活動。當時還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的駱新參加了這項競標。主持的項目沒競標上,駱新的撰稿和編導才華卻被該節目製片人發掘出,以實習編輯的身份將他留了下來。就這樣,駱新成為《正大綜藝》最早的編導之一。而後在央視參與策劃了許多專欄和節目,如《影視同期聲》、央視主持人大賽等。
「比起主持人,我覺得自己更稱職的身份是策劃人。」駱新這樣描述自己的。
愛書成癡 「駱新書房」
駱新也是一位愛書人,會撰寫書評,提醒自己「保持閱讀習慣」。他認為,寫東西是自我梳理的一種方式。
「一個人知識的多寡,其實與境界高低並沒有必然關聯。多讀書,並不像許多教育者所評價的,是『為了增加知識面』,而是為了提高人的認知能力。」
愛書的喜好讓他長期關注書店產業的發展,2019年「駱新書房IP實驗室」成立——與各方合作,包括上海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聯合進行專案運營,將設計融入生活,將生活融入設計。也與「上海老字號企業協會」創辦「上海老字號協會IP創新實驗室」網聚設計與創意的力量,為傳統老字號企業的轉型升級提供創新的平台。
2020年6月「駱新書房公益閱讀交流中心」揭牌。2021年底,「駱新書房」與上海交大教育集團高淨值研究院共同成立了文創產業委員會,致力於文創事業發展。2024年1月「駱新書房」線上試營業,2月14日實體空間正式運作,這是一家現代化的創新書店,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結合了興趣和特長,他擅用策劃專長及創新概念,採「混業經營」的模式和風格。核心價值是以文化傳播和藝術拓展,經營圖書、非遺藝術、文創產品和傳統文化工藝等,為各大企業和機構提供行銷策劃、品牌維護等服務。
他表示在當今這個忙碌而浮躁的社會裡,這裡真是一方寧靜之處,給人一種很難得的精神享受。
~「繡外慧中-上海絨繡環球旅行記」~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2024年6月駱新以展覽策展人身份舉辦了一場《「繡」外慧中》展,在為展覽所撰寫的序言與跋文中提到:絨繡能夠在上海發揚光大,得益於海派文化的土壤。「海派」之稱始於繪畫,盛行於戲劇、文學,最後遂泛指一切中外雜糅、兼收並蓄、順應市場、積極求變的生活方式和行事風格。以下節錄他為展覽所寫的序言及跋文部分內容:
序
「生活,就像是一針一線的縫補,緩慢而蘊含定力,綿密卻透出巧思。
織繡之魅力,不僅因為製作過程須付出漫長的時間代價,還在於挑戰創作者的想像力,技藝高超者可巧妙構思,利用染、織等手法,將棉、毛線的同質性消弭在色彩、圖形、質感的無窮變化中。所謂『巧奪天工』,誠非虛言。」
——策展人 駱新
跋
何謂海派
「『海派』與其說是一種定義,不如說是一種不間斷的行動過程。
一言以蔽之: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我們的認知永遠是有局限的,在新的時代、在利與用之間,再繼續尋找和嘗試吧,只要不停下腳步就行。人,是不能被定義的,城市也是,非遺也是,一旦被定義,便固化為供奉的牌位。凡令『可能性』消失,大概都不屬於『海派』吧?」
——策展人 駱新
而我有幸在2025年2月邀請他來到聖地亞哥州立大學中華文化中心作客,聊聊他的故事,了解他是如何從他自訴的口吃成為如此落落大方的駱新。
◆ 請跟我們分享您的家庭狀況及童年時光。
駱:
2020年3月14日,醫院打電話來,說我母親剛剛去世了。因為那時新冠肺炎(COVID-19)正在大流行,政府方面規定人群不能聚集,喪事必須從簡,殯儀館做遺體告別的時間,限定15分鐘,死者家屬最多不能超過10個人,而我弟弟和我兩家夫妻,加上他兒子、我女兒正好6個人。看著母親的遺容,我弟弟悲傷得哭出了聲,而我內心雖然很難過,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我母親是2012年1月2日,因患腦溢血而做了開顱手術、一直是植物人狀態,在病榻上躺了八年之久。
記得當時,針對要不要做開顱手術,醫生和我們認真溝通過的,他說,老人已經七十了,出血量過大,顱內壓力已對大腦造成不可逆的傷害,選擇不手術,人將在數小時內平靜地死去,如果選擇開顱,人能活下來,但大概率會成為植物人,身體這種緩慢的衰竭過程,短則兩三年,長則八九年,消耗的財力、物力巨大,你們做兒女的能承受嗎?
我弟弟說:「長兄為父」。於是,他把這最後的決定權交給了我。在寒冷的手術室裡,我默默地抽了一根煙,走回來對醫生說:「開顱吧。」作為我多年朋友的主治醫生很詫異,他再次認真地問我:「你是一個記者,而且你對醫療領域也非常熟悉,我剛才給你的提醒,你聽清楚了嗎?」我說:「我明白。但是作為兒女,我能怎麼選擇呢?按照你的說法,救了,成植物人了,我會後悔兩三年、也可能長達七八年,但不救呢?我會後悔一輩子。」
真如主治醫生所料,我母親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八年。而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善良的母親,希望用這種緩慢的告別方式,讓我不至於一下子陷入「生死乍別」的驚慌。
在我人生所歷經的五十多個春秋中,目睹這緩慢的死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是一個「少年失怙」的人。父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因患鼻咽癌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陪伴並照顧我和弟弟,一同又走過了三十餘年。父親過世三年之後,母親又再婚了,這段維持了十六年的婚姻,雖無大的波瀾、但也稱不上「幸福」。後來,繼父又與母親離婚了,但數年之後,繼父身患重病,他又請求親戚,將無兒無女的自己,送回到我母親身邊。我母親無怨無悔地收留了他,並且跟我一起送醫餵藥,陪伴著她曾經的「老伴」,走過了人生最後日漸衰竭的大半年。在繼父彌留之際,我曾拉著他的手說:「雖然我們沒有血緣,但畢竟共同生活過十六年,我和弟弟得以完成學業、步入社會,都包含著您的付出,所以,我們從內心感謝你。我會永遠將你視作我的父親。」此刻已無法言語的繼父,老淚縱橫。兩天之後,老人溢然長逝。
其實,即便是我十三歲之前,我和弟弟與親生父親相處的時間,也不算長。「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曾當過兵的父親,因為個性耿直,總喜歡針砭時弊,終於遭到「整肅」。我出生那年,父親因有「反革命言論」而被批鬥抄家,機關裡的「造反派」,朝著已懷孕的我母親肚子上踹過一腳。後來,我在北京積水潭醫院出生時,臍帶繞頸三週,我的喉嚨中被大量粘液阻塞,已嚴重窒息,當時多虧一名老護士,嘴對嘴地吸吮,竟然將痰液吸出,我得以活了下來。我出生後,曾命名為「駱澤生」——意思是「毛澤東思想給了我生命」。
我一歲不到時,父母曾被「發配」到山西屯留的中央機關幹校,接受勞動改造,兩年之後,我的弟弟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誕生了。
幹校的艱辛生活,令我的父母完全無力同時撫養我們兄弟二人,於是,我被送往杭州祖父母家上小學。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幫」之後,我們一家才得以重聚。那一年冬天,父親到杭州接我回京時,我已完全不認識父親,只肯叫他「叔叔」。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後,北京全城都搭起了地震棚,這個「傳統」一直持續到1978年。記得夏季來臨,躺在地震棚裡,對照天文星圖尋找星座,曾是童年的我和弟弟的一大樂事。
在一個滿天星斗的夜晚,父親忽然對我說:「你所看見的許多星星,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他見我錯愕的表情,繼續說道:「宇宙之大,超乎人們的理解。太陽光線抵到達地球,就要耗時八分鐘,而離太陽最近的一顆恆星,是位於半人馬座的比鄰星,它距離太陽有四點二二光年,相當於近四十萬億公里。也就是說,你即便坐上速度最快的宇宙飛船,到那裡去旅行,來回也要十七萬年啊!名曰比鄰,遠在天涯。」
我頓時從床上坐起來,先凝視了一番近在眼前的父親,又仰望著蒼茫的夜空,覺得彷彿像是在看一場老電影,電影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但事實卻告訴我,那位光芒四射的演員卻早已不復存世了!
父親說:「人不要總以為,自己看到的一定是真實存在的。實際上,我們的生命就像這滿天的星斗,包括太陽在內的恆星,壽命再長,也並非永恆。雖然實體隕滅,但精神卻如同光線一樣,依然可以長久地指引我們前行的方向。你明白了這個道理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今天回想起來,父親這番話,對我人生觀形成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我對哲學和歷史的興趣,便是仰賴這星光的啟蒙。因母親在國家體委(現國家體育總局)圖書館工作,我從少年時起,便養成大量閱讀的習慣,除了「四大名著」和各類文學書籍之外,亞里斯多德、柏拉圖、黑格爾、維特根斯坦、羅素……都是我追逐的「光速」。在歷史星空的照耀下,我找到了一方思想與精神的港灣,在這裡,我享受「孤獨」。
1975年,已調到北京測繪儀器廠擔任工程師的父親,與他的團隊曾設計出國內第一代紅外線光測距儀。但是,多年苦戰的科學研究攻關,也令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晚上加班,住在集體宿舍,飢餓時起床找食物,因不想打擾同事,摸黑為自己沖奶粉喝,多次將洗衣粉錯當作奶粉,喝掉了大半袋。
1978年,他終於病倒了:鼻咽癌晚期,全身淋巴腫瘤擴散。我第一次看到,印像中身體一貫強壯的父親,竟虛弱得像一隻病貓。雖然我小時候做「胸鎖乳突肌」手術時,他不斷地勸慰我「要像解放軍叔叔一樣堅強」,但此時的父親,卻因為劇痛而抑制不住地大叫,母親需要拿銳器刺他,以肌膚之痛轉移體內之痛。
西醫的各種化療,對父親的折磨自不必說,中醫又開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偏方,我和弟弟於是只好不斷到毗鄰我家的天壇公園、護城河邊、叢林裡抓蜈蚣、捕蝎子,並將其晾乾、烘焙並熬入中藥,我凡回憶起童年,鼻腔內都能迅速嗅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
父親的這場大病,迅速使得家庭的經濟狀況陷入窘境。有段時間,我甚至要去菜市場,撿被人丟棄的爛菜,回來洗淨後做飯。鄰居間孩子總會嘲笑我們的貧困,好在我喜讀書,常能給小朋友講些武俠、歷史故事,以此贏得不少名聲。1981年的夏天,我的小學升初中的考試業已結束。父親那時已病入膏肓,渾身黃疸,無法說話,唯有靠紙筆與我對話。當我告知他,我的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考上市重點已無問題時,他沉吟半晌,在紙上顫抖地寫下幾個字:「萬裡長征,唯靠堅持;業精勤進,莫問得失。」
這一年的7月14日,我度過了我十三歲的生日。 17日,父親突然大口吐血,迅速被送進北京友誼醫院搶救。18日晚上,北京城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母親恰好在醫院陪護,我和九歲的弟弟兩個人驚恐萬狀地抱在一起,望著窗外的暴烈風雨,我喃喃地說:「爸爸可能要走了。」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母親從醫院回來了,她很高興地對我兄弟倆說:「爸爸好多了,今天早上還要粥喝呢。」我們頓時釋然。孰料,到了下午,單位突然來電話找母親,母親接完電話後,神色慌亂,對我們說:「人不行了,駱新,你跟我馬上去醫院一趟,還能見你爸爸最後一面!」
而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人其實已經歿了。
在廠子為我們安排回家的吉普車裡,母親坐在前排默默地掉淚,我坐在後排,竟然沒有悲傷,我甚至忍不住要笑!我的父親,您的靈魂終於擺脫了長達四年的病魔的折磨和命運的擺佈,難道,我不該為您感到慶幸嗎?
直到我回到家中,前來慰問的各路親友陸續散去,伴隨著夜幕降臨,一種巨大的孤獨感襲上身來。我此刻才真正感覺到——我永遠沒有父親了。一個曾用軍人般嚴苛的方式教我如何長大成人的男人,現在已經成為太平間內一具冰冷的屍體……就像一座橫亙在我面前的山陵,瞬間崩塌下來,我被埋在泥土裡、窒息得快要死掉……終於,我開始嚎啕大哭。
(部分文字,選自2012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駱意不絕》書中《我的父親母親》一文)
《我是結巴》
我喜歡上記者這份職業,也算是「撿」來的運氣。為什麼呢?因為我從小就「不大會說話」。
我出生在北京,但由於「文革」關係,我不得不被頻繁地送到杭州的祖父母家居住,於是,我的童年幾乎就是在北京和杭州兩地的奔波勞頓中度過的。南北方語言的巨大差異,並沒使我的語言天賦有所增加,反而嚴重退化了因為經常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自己又不敢說話,唯恐遭人恥笑,久而久之,就成了嚴重的口吃「結巴」。
這種滋味,實在太難受了。在北京,我們國家體委大院的小孩子跟我在一起,總喜歡大聲地嘲笑我:「結巴磕子趕大車,趕了一輛摩托車。」聽了這話我便很憤怒,說不過,索性就上前動手打,但每每又勢單力薄、總被人多勢眾的小伙伴揍一頓,這樣反導助長了他們的「宣傳效果」,更令我近乎崩潰。
既然天生不掌握「話語權」,我也就乾脆躲著他們,躲在家裡拼命看書。結果,上到小學三年級時,我已將「四大名著」囫圇吞棗地讀了一個遍,而且還學習金聖嘆、脂硯齋的點評方式,在書頁上四處潦作「批註」,文字固然幼稚可笑,但權作抒發胸臆——後來我才意識到,我的「評論時局」的習性,大概肇始於此。
上中學時,我這點兒文字功夫,便慢慢地在班級作文的較量中佔了上風,老師同學都知道我的文筆還不錯,學校和班上有個什麼大情小事,都願意讓我去執筆宣傳記錄,我自己也總投稿給報社雜誌,希望把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印刷。
那時候,你能在報上發表一篇文章,即使是豆腐塊大小,也會令人羨慕。終於,在1981年秋天的一天,當年的人民日報社主辦一份報紙《諷刺與幽默》,登了我篇幅很小的一個「笑話」,大概總共都不超過100字,但足以令我欣喜若狂——要知道,那是我寫了好幾十篇大大小小的東西,四處投寄,才換來的第一個「豐碩收穫」。
「豆腐塊」的發表,真讓我「一雪前恥」。機關大院裡的小朋友們,從此再也不敢小覷我了,我再口吃嚴重,我說話,也會有小伙伴恭敬地聽了(哈哈,那時的人們顯得多麼單純可愛啊)。為了讓我說的話,不僅讓他們能聽、還要喜歡聽,我開始學習講故事的技巧,那會兒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進入內地出版的還不算多,買也買不到,而我能從香港的親戚那裡得到幾本舊書,於是每天看一章,站在院子裡的沙堆上開「故事會」,連背帶編地複述一通,竟也成了院子裡的半個「袁闊成」和「單田芳」,估計我的口吃效果,反倒增加了武打描述的懸念——大家都跟我提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半天咽不下去。
1984年,因「文革」停刊十幾年的《北京青年報》復刊,在北京所有的中學裡要招「學生記者」(其實就是業餘通訊員)。而且,《北京青年報》也挺能忽悠人,給這個組織起了個很響亮的名字——北京市中學生通訊社(簡稱「學報社」)。當時招人告示一出,我的班主任馬上就來找我說:「駱新,憑你的文字能力,你為什麼不去報考記者呢?」當個記者?一一聽這話,我就馬上興奮了——為什麼不行呢?
我就是這樣稀里糊塗地成為了學通社第一屆「業餘學生記者」兼「崇文區分社的社長」。後來,我竟然當到了學通社第三任社長。
雖然當上了「記者」,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第一次採訪竟然差點「折戟沉沙」——就是因為我這個口吃。
那是1985年初的一天,我和我「領導」的崇文區分社的攝影記者、上初二的劉菲騎著自行車,一起去採訪一位名叫王昕蘭的學生畫家。在此之前的某一天,我生吞活剝地讀了一些美術書籍,希望自己在美術知識方面有所速成。喝著隆冬的西北風,我和劉菲一路商量著,如何能對這位「年輕有為」的畫家進行一番有見地的訪談,當我們敲開「畫家」的門,見到她的時候,我呆了——這位「學生畫家」是一個只有9歲的女孩——稀裡糊塗的我們,只是憑一張報紙上「某學生在國際畫展上獲獎」的消息,確定了這次採訪,事先只和她的父母在電話裡約了一個時間。
我所有的採訪提綱立刻「泡湯」,幾乎不知道該跟這位小學二年級的「畫家」談些什麼。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採訪啊!王昕蘭和她的父母等我發問,期待的目光齊刷刷盯在我身上,本來就緊張的我身上開始冒汗。
劉菲是攝影記者,人家不管那套,開始「噼裡啪啦」拍牆上小畫家的畫。頻頻閃爍的閃光燈更增添了屋裡的緊張氣氛,關鍵時刻,我小時候曾經非常嚴重的口吃毛病終於也溜達出來了——我先是支支吾吾,最後到了幾乎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的地步,隱約能聽到躲到一邊的「畫家」父母壓抑的竊笑,他們肯定很納悶:這麼一個連整話都不會說的人怎麼當記者呀?
越是緊張,我就越吭哧著說不出話來,越是說不出話來我就越緊張……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什麼叫「真正的絕望」。就在我絕望得眼淚都掉不下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小昕蘭怯怯的聲音:「叔叔(我當時可只是16歲呀),您別著急,慢慢說,我有好多話要告訴您呢!」
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這個名叫王昕蘭的小姑娘,和她那種真誠、平靜、不帶任何嘲笑的眼神,還有隨後的這幾句話。我記不清,她是如何開始講述她畫畫的經歷,也記不清,她是如何在地上鋪好紙筆為我們作畫,但我清楚地記得,在這個二年級的小姑娘面前,我慢慢調整了情緒開始正常提問。她讓我度過了第一次採訪遭遇的尷尬,或者說,她幫助我消滅了一個潛在的危機。否則,只消一場哄堂大笑,就能斷送我從事新聞傳播工作的決心與勇氣。
從此之後,我的訪談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天的情形(特別是2008年,當我因為出色的訪談節目拿到「中國新聞獎」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找一下這位王昕蘭,對她表示感謝)。我知道,如果「丟人」,就乾脆讓它丟到家吧,當你連丟人都不怕,那還怕什麼呢?後來,我用上了所有的課餘時間,騎自行車,搭公車,幾乎跑遍了北京市的每個區縣。對我這個口吃者來說,腿勤、手勤不難,難的是「嘴勤」。有的時候,我採訪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寫一篇稿子,而是對自我意志力的挑戰,我讓自己不斷與各種人溝通。也許人們都不相信——能無障礙地說話,竟然是我在「學通社」三年最大的收穫。
如果沒有這段「業餘記者」的經歷,我簡直不能想像,自己是否可能會從事「採訪和評論」這項特殊的工作。其實很多事情,「可能「和「不可能」之間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你堅持的程度!當然,我也從自己的經驗中養成了一個習慣:尊重每一個生理或心理上有缺陷的人,不以嘲笑他人來反襯自己的「強大」。
(摘選《駱意不絕》書中一文)
◆ 請跟我們分享您所選擇的專業。
駱:
回答這個問題,真是可以寫一本書了。事實上我為此曾寫過兩本書,一本是2012年出版的《駱意不絕》,另一本則是2016年出版的《駱課》。談到了不少我的職業經歷以及我總結出來的工作經驗。
總結一下。我是從高中時期,進入《北京青年報》所主辦的「北京市中學生通訊社」,開始認識社會並進入新聞報導的。1987年,高中畢業後,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這個時期,可謂是我最重要的藝術觀念形成和技能訓練培育時期。眾所周知,整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正是中國思想、藝術和傳播領域最為活躍的階段,我也是許多重要的電影、戲劇製作和行為藝術的參與者,也恰好親身經歷了北京那場最著名的「風波」。
1990年,我與楊瀾、于丹等人一起參與了中央電視台《正大綜藝》的草創過程,我也是最早的撰稿人和導演之一。因為我拍攝過大量的《世界真奇妙》外景系列,這些所累積的經驗,也使得我後來,有機會參與了一系列著名的大型專題片和紀錄片創作。
1992大學畢業後,我曾在一家北京很著名的國營餐飲企業——全聚德集團從事了三年市場公關工作。其間我主導並負責了全聚德的CI工作和VI手冊設計,30年過去了,至今這家企業的VI視覺形象,主體上仍然還是沿用我當年的設計方案。
這段期間,我開始拍攝製作電視商業廣告,也長期擔任中國電視廣告評獎的專業評審。我還參與過電視劇的創作,曾獲中國電視劇「飛天獎」三等獎。
1995年,中央電視台進行重大的體制改革,推出了製片人《東方時空》、《半邊天》,我決心重新投身電視行業,成為《半邊天》星期版的總導演。 1996年,參與創辦央視第一個大型運動競技節目《城市之間》,擔任現場總導演。
1997年,我參與創辦央視《當代工人》欄目,1998年,由我擔任主持人和編導,我創造了的當時在國內較為特殊的一種「現場談話節目」形式,曾在電視行業內產生過較大影響。
我也曾參與北京電視台、山東電視台多家省級電視台重要節目擔任主創。獲得過中國廣播電視一等獎和全國電視文藝星光獎。
2003年加盟上海東官方衛視,擔任創意總監、首席記者、新聞評論員及主持人。多年的滬上電視生涯,是我創作經歷最豐富的時期,我參與了東方衛視的整體包裝形象設計、策劃並主持了衛視一系列重要的大型新聞直播活動和系列報道,還有長年擔任日常新聞節目的主播和評論員,從晨間直播節目的《看東方》,到《東方午新聞》和《東方夜新聞》,我一直做了十年。自2010年上海世博會之後,由我策劃並擔任主持人的《東方直播室》和《百里挑一》,成了東方衛視存在時間最長、也是一直保持收視率較高水平的兩檔節目,它們延續時間都幾乎長達六年之久,而且,這兩檔節目「反差」巨大,一個是嚴肅的新聞談話節目,另一個則是相親交友娛樂節目。
因為是新聞記者出身,我本人更偏愛《東方直播室》,我們創造了一種與眾不同「新聞真人秀」模式——讓多方新聞當事人來到演播室現場,擺事實,講道理,針鋒相對,闡明不同立場,現場氣氛熱烈,也引發人們反思。這個節目曾兩度獲得上海新聞獎名專欄獎(一等獎)、著名的《新週刊》電視榜也兩次將其評為「年度最佳脫口秀」欄目。我本人也曾被評為《綜藝》年度主持人(同年的另兩位得獎者,是江蘇衛視的孟非、中央電視台的柴靜)。
◆ 目前為止,誰是您的導師?您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什麼?
駱:
杜甫《戲為六絕句》中,有一句詩是「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其實,在我的生命中,我曾遇到過許多好的老師,他們在我生命中最關鍵、也最難抉擇的時候,都給了我非常重要的指導。
第一個,就是我的小學班主任、語文教師周凱新老師,當年我從杭州回到北京,因為人生地疏,加之口吃的毛病,我並不是非常合群,但也正是這個原因,導致我喜歡閱讀和寫作。周老師及時發現了我這個「天賦」,他總是會在班上當眾表揚我的文章好,並鼓勵我繼續寫下去,還把我推薦到區裡參加作文大賽(儘管我什麼獎也沒獲得)……如果不是因為周老師,我可能就不會走上藝術創作這一條路了。周老師給我的啟發,就是每個人可能都存在一種天賦異稟的地方,如果你能發現並激發起他的興趣,那麼就會開啟他「做自己」的勇氣。
第二個我最應該感謝的老師,是《北京青年報》社的張延平社長,1985年他招收我進入了剛剛創立的「北京市學生通訊社」,在他的悉心培養下,我在三年中寫了近兩百篇稿件、從區的分社長、到副社長最終成為總社的第三任社長。我的新聞生涯,其實也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
第三個老師,就是我大學第一個班主任姚莽先生,他的治學精神和審美理念,很大程度影響了我後來的歷史觀和藝術觀念,比如,他建議我研究明清史,他認為明清政治和文化對中國的國民性塑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另外,他還帶領我與他合作完成了一本專著《衣冠滄桑——中國古代服飾史話》(而且姚先生堅持將他的署名放在我的名字之後),這也激發了我對服裝收藏與策劃大型展覽的興趣,一直持續到現在。
而帶領我進入電視節目製作領域的老師,首先不得不說的就是中央電視台國際部的製片人辛少英女士,她讓我在1989年有機會參與到第一個中國大陸的「綜藝節目」,並擔任演播室策劃、撰稿和外景拍攝的導演,我跟著她,製作了當年央視最負盛名的欄目之一《正大綜藝》,以及後來中央電視台第一個大型競技類體育節目《城市之間》;然後就是中央電視台《半邊天》的創辦人之一、製片人谢青先生和上海東方衛視的創辦者、總監陳梁先生,他們兩個都是促使我做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擇——前者,是鼓勵我捨棄已經十分穩定的企業高管位置,繼續投身我所喜愛的電視行業;後者,則是讓我甘願離開我已經生活工作了三十六年的北京、也算放棄多年經營的人脈關係和事業基礎,南下上海,加入東方衛視,將自己的職業生涯「從頭再來」……我覺得,我之所以視他們為自己的人生導師,就是非常欽佩他們的「敢為人先」,如果不是受他們身上的那種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影響,我也不會在「戴著鐐銬跳舞」的輿論環境下、堅持做了那麼多年新聞節目。
◆ 誰是您的榜樣?為什麼?
駱: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找到任何一個堪稱穩定的榜樣。人在每個時期,都會有自己想要效法的榜樣,但過不了多久,又很容易將其否定掉。這很正常,因為隨著認知範圍的擴大,人總會發現新的、令人興奮的目標。「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許多事情回不去了,「覺今是而昨非」,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我也不認為,以前所認定的「榜樣」都沒有意義,就算「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們也都是你人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就我而言,小時候我確實以雷鋒做過榜樣;後來想學習陳景潤當科學家;電影《少林寺》上映,我就崇拜李連傑,苦練了一年半武術;中國女排第一次拿了世界冠軍後,郎平就是我的榜樣,為此我還專門報名成為了北京市崇文區少年體校的排球隊,打了兩年排球……上大學時,羅大佑曾經是我的榜樣,我學習了很長時間寫歌詞,我所在的中央戲劇學院的院長徐曉鐘老師,也曾經是我主要學習的榜樣,他對戲劇的理解、分析和舞台處理,對我後來的影視創作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不過,隨著年齡漸長,加上從事了新聞行業,我會很尊重那些優秀的、富有職業精神和創造力的人,但是不再崇拜和竭力模仿了,因為我知道,每個人都是特殊的,都應該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之路。「做自己」,比什麼都重要。
◆ 請跟我們分享您最近所閱讀的書目?
駱:
因為我是學戲劇文學出身,又承擔過電視劇的編劇和許多節目的腳本撰寫,所以,大量閱讀文學作品,是我從上大學時,就養成的習慣。但這些年來,文學著作我確實讀的少了,主要閱讀的方向,更偏向歷史和哲學。2018年,我在上海創辦了一家以我名字命名的實體書店「駱新書房」,也承擔著向讀者推薦好書的責任。
這家書店至今依然「健在」。
◆ 您如果有一天空閒時間會怎麼安排呢?
駱:
現在的我,就算已經進入到「可以自由安排時間」的退休狀態。不過,以前有點忙碌過了頭,一輩子像是經歷了許多人兩三輩子的事,突然閒下來,還很不習慣。好像沒有一份工作進度表schedule,人就慌了。所以,我開始學習英語,強迫自己按照課程的時間來進行一天的安排。我承認,我還沒有學會如何安排時間,才能讓自己進入一種自由狀態。
以接近60歲的年齡,再學一門語言,確實不如年輕時做事那麼駕輕就熟了,各種健忘、緊張一直困擾著我,我常常勸慰自己:已經活到這個年齡,還有什麼可值得自己緊張的呢?任何問題,都不需要急著去做回應,不必逼迫自己馬上解決,讓它發酵一下,或許就峰迴路轉了。許多事你越急越辦不成,倒不如慢一點,焦慮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相信時間可以。
◆ 您認為10年後您會在哪裡?
駱:
我不知道,可能是在一個中文世界裡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像我這樣一個一輩子靠寫中文、講中文來維持生計的人,最後,還是應該在最能發揮自己能力的地方。當然,哪裏能發揮我的這一專長,哪裏就是我的歸宿。就像愛因斯坦說的:「哪裏有自由,哪裏就是我的祖國。」
◆ 如果可以邀請任10 位人士共進晚餐,您會邀請誰?並且您會問他們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駱:
我想,要回答這個題目,應該有一個前提,就是不包括那些已經故去的歷史名人,否則,我真想邀請一些歷史上很有名、我也很喜歡的哲學家和文學家來參加宴會,諸如老子、斯賓諾莎、維特根斯坦、拉康、蘇東坡、曹雪芹、茨威格、海明威、馬爾克斯、契訶夫等人。如果拋棄這種假設,實際一點,尋找現實中還健在的人們(我知道,把現實中這十個人能叫到一起吃飯,也很不實際)。
我目前比較感興趣、也渴望能見到的人,歌手有Taylor Swift(我確實是她的粉絲),電影導演Christopher Nolan,我最喜歡的一位年輕的阿根廷指揮家Gustavo Dudamel,作家村上春樹、藝術家蔡國強、相聲演員的郭德綱、哲學家陳嘉映、文史作家張向榮(我最近一直在看他寫的書);商人中如果挑一個,我會選亞馬遜的CEO貝索斯,我覺得他是商界中口才很好的哲學家、我認為寫《人類簡史》的猶太學者尤瓦爾.赫拉利也挺好……至於政治家,我真的不感興趣——在飯桌上,這種人沒有什麼幽默感,要麼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要麼很可能會固執己見,他們表達出來的許多觀點,不容他人置喙,那會令這頓飯吃得十分無趣了。
至於我最想問他們的一個問題,大概就是:「我很想知道,你人生最出糗的事是什麼?」
◆ 您認為您的社會責任是什麼?
駱:
這個問題,令我忽然想到,東漢末年,黨錮之爭中被殺害的范滂,在臨終前對兒子說的一番話:「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後漢書.范滂傳》)大意就是說:「我想讓你作惡,可這世上哪個當爹的,是真想教孩子為惡呢?我想讓你行善,可是,我自己這個當道德君子的,今天卻是這樣的下場,我又怎麼可能讓你再仿效我呢?」
我覺得,我的社會責任,就是不要再陷在傳統中知識分子「批判國民性」的窠臼裡,哪有什麼國民性,都是制度使然,而推動制度向公平方向發展,不至於令任何人陷入到范滂這類的絕望之中,就大概是我的社會責任。當然,我首先是要能夠自食其力,因為經濟上的獨立,不依附,才能夠保持思考上的獨立性,最後才能換位思考、有起碼悲憫之心,人有良知,才盡可能地不去作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