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相信,我不能相信,我不愿相信,你就这样走了。你是那样热爱生活,你用你犀利的筆開啟了海外留學生文學的大門,你和你們那一代台大人給華文文壇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一次見到你是1999年9月2日,你應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之邀前來出席加華作協和溫哥華中華文化中心聯合舉辦的「華人文學--海外與中國」第三屆研討會。我原來是去接北京來的評論家袁良駿的,梁麗芳是約定去接你的,但袁良駿的飛機因為延誤,遲到了近8個小時,你和袁良駿幾乎同時出現在機場入境大廳,你當時風風火火,毫無倦容,快人快語、歡快而又爽朗的性格一下子就拉近了你和大家的距離。

你下榻的地方離我家不遠,我義不容辭地擔任了你在溫哥華期間的司機。那幾天我天天早上去接你,我們在葛蘭湖大街鄰近你住處的星巴克喝咖啡吃早點,然後我們一起去開會。頭兩天會議尚未開始,你來我家小坐,然後去不遠處的菲莎河邊散步小跑,你說這是你多年養成的晨運習慣,所以一直保持著健康的身體,旺盛的精力。現在每當我經過那家咖啡館,我就會想起和你坐在臨窗小桌子的時光。時光不多,卻好像說了半輩子的話,從你的寫作到你的兒女到你的兩次婚姻。你笑著說,前夫也很優秀,兒女更是出色,只是「於梨華的先生」或是「於梨華的女兒」這個光圈壓得他們似乎失去了自我,他們要人們認可的是他們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說這話時,你臉上滿是笑意,脫去光環後兒女的成就,你談來更為興奮。至於前夫,在「離去與道別之間」,你獲得了內心的平衡,留下的是超越世情的純情。我那時就想,你真是世間最幸福的女人。

你在會上的講題為《海外華人文學前景探討》,你的講話親切而又誠懇,用你的人生經歷和創作經歷給到會的作家、文學愛好者打開了一扇希望之窗,感到了心靈的震撼。你說「作家創作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作品寫好。作家的問題永遠是一樣的,那就是永遠要寫真實,要能打動讀者的心靈,使讀者能感受到真實的震撼。」你也談到創作的題材,還談到華人對下一代子女的中文教育的問題。你的話音剛停,全場即報以熱烈掌聲,好像這還是昨天剛發生的事,言猶在耳啊!

會後,移居來此不久的瘂弦設家宴宴請與會代表,瘂弦請每一位代表帶一位客人同來,沒想到你卻邀我同行。這是我第一次登門拜訪瘂弦。

過了一年,2000年的秋天,你給我來信說你和夫君Vincent打算來溫哥華一游,你說每次到一個城市開會,都是來去匆匆,對這個城市一點印象都沒有。久聞久聞溫哥華是世界顶尖最宜居城市,這次你們夫婦打算前來,旅店遊覽Vincent都已安排好了,連打算和我在斯坦利公園TeaHouse見面的晚餐都已預訂,不想驚動任何人,只和我聯繫,到時見面一聚。

我那時尚未退休,你來時是週末。和Vincent第一次見面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因爲年少時小兒麻痹症,留下雙腿殘疾,堅毅的性格使他不以殘疾人自居,且不說他在學術上的成就,就是在日常生活上努力做到自理自立就令人敬佩。要說是你照顧他,毋寧說是他處處以西方紳士的「女士第一」照顧你更為恰當。原本Vincent要開車,還是我說你們時間不多,還是由我來駕車帶你們遊覽吧!你們特別提出要去UBC看看,你們感嘆卑詩大學校園優美,真是讀書的好地方。那時我兒子正在法學院就讀,你說去法學院看看吧!這可難為了我,雖然我兒子在這所大學六、七年,但校園之大,常使我一進校園就迷路,我只好老實說,我帶你們進來,也可以帶你們出校園,但在校園裡只能開到哪兒算哪兒,倒是你眼尖,經過一幢樓時,你指著那樓對我說:「那不就是法學院嗎?」我們都笑了。

沒有會議,沒有應酬,沒有正襟危坐,我們輕鬆愉快地度過這難忘的週末,兩天後你們和你弟弟會合乘坐加拿大火車遊覽洛磯山脈沿途風光。我曾和你談過我的一些家族舊事,三藩市曾經是我作為華工的外祖父來「金山」的一個落腳點,也是我外祖母被人販子由家鄉拐賣到這裡的地方。臨行前,你邀我到三藩市一游,你說Vincent生長在三藩市,對三藩市的人文地理、名勝古蹟了若指掌,有他給我做導遊,一定可以更深一步地了解、認識那座城市,沒準還能發掘出一些和我祖輩有關的故事。

我兒子法學院畢業後去了紐約,我也就奔走在紐約------溫哥華之間,似乎應約去三藩市的日程總在往後推。直到Vincent去世,我才意識到我永遠錯失了一個了解這個城市的最好的機會。

我和你通信、通電話不多,我們保持著一種淡如水的友情,但我相信彼此還是相互惦記著的。Vincent去世後,你來信說,年紀大了,還是要住得離兒女近些,便於照顧,所以你決定搬回美東。而此時,我兒子卻由紐約遷到洛杉磯附近,我的新行程變成了洛杉磯---溫哥華。我們成了參商二星,不是你西我東,就是我東你西,又加歲月給我們的行動自由添加了一些阻力,我們再也無由相見。

 

那年,是2008年吧!海外女作協雙年會在美國拉斯維加斯召開,在年會歡迎宴上,韓秀和我同桌,帶來了你的問候,知道你一切都好,身體依然健康。兩年多前,你來過一次電話,正值我感冒,電話裡你聽到我沙啞的聲音,忙說「你怎麼病得這麼厲害呀,好好休息。不說了。」這是我聽到的你最後的聲音。

 

你其實只比我大幾個月,那時候,在我們這個圈子裡,我一向以「老大姐」自居,但你說「大一天也是大,所以你才是「大姐」。我自然心悅誠服稱你為「大姐」,比起你的學問,你的成就,我自愧不如,豈止是「大姐」,做我的老師也是綽綽有餘的。

 

你到站下車了,我還得繼續前行,想來我到站的時間也快了。

 

梨華姐慢走,See you soon!

(2020年5月6日於溫哥華)

(劉慧琴,洛杉磯《世界日報》「華章」華人文學專版執行主編之一,加拿大華人文學學會委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第12屆秘書長。曾任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長,大溫哥中華文化中心理事。

原載2020年5月29日洛杉磯《世界日報》「華章」華人文學專版,在本刊發表時,作者又略作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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