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聯」新發展,又見幻象! 張系國的文學夢
演講|張系國
記錄整理|張嘉珊
編按:由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文教基金會與紀州庵文學森林共同主辦的「我們的文學夢」系列 講座,每月一場邀請來賓演講。2024年3月1日邀請張系國主講,分享他創辦《幻象》的過程,並如何決定要將《幻象》復刊。
謝謝大家來捧場。我其實剛從舊金山回來臺灣,中間經歷了一些波折,搭錯了飛機,又搞錯時間,發生了非常多的意外。所以今天能夠來到會場,我覺得非常幸運。我很感謝封社長請我到這裡演講,她可以說是我的貴人。為什麼這麼說呢?這是因為在封社長得知我要重辦《幻象》的時候,就支持我辦了一場會議,因此找來非常多的人支持,可以說是把天下的英雄豪傑都召集了起來。大家要知道,《幻象》的上一期是在三十年前,所以要把大家召集起來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去年我順利辦了復刊會議,把對科幻有興趣的朋友都找來了,努力了一年,終於把新的一期給搞出來了。今天我就是想和大家談重辦《幻象》過程中一些有趣的故事,以及我之後想做的事情。
《幻象》的前世
我今年已經80歲了,在這樣的年紀辦雜誌真的是瘋了。大家可以看到我今天的題目是「又見幻象,又見幻象」,這是因為上一次看到《幻象》是1989年,已經是三十年前了。這題目也呼應在新冠肺炎第一波襲擊時去世的女作家於梨華的小說題目《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當年我和一群 好朋友一起辦了《幻象》,這份雜誌主要是針對科幻愛好者而辦的。我們除了徵收大家的稿件外,也輪流一人辦一期,總共辦了八期。沒有人知道總共花了多少錢,大家都辦得很開心。但很快我捐的錢就花光了,而我還要養家糊口,所以只能把雜誌了斷。因為臺灣的讀者太少,所以《幻象》在這裡的銷量一直都不是很好。然而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原來《幻象》在大陸產生了意料之外的影響,大陸的讀者每每看到《幻象》出來的時候就會很興奮。得知了這件事情後,我的心裡就埋下了一個復興的種子。
《幻象》一斷就斷了三十年。為什麼三十年之後又想要復興呢?其中一點當然是因為我退休了。正常的退休年紀是65歲,我是到了79歲才退休。我老早就該退休,之所以會拖延到這麼晚,一方面是因為我對教育懷有熱心和使命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恐懼。我一想到退休後沒事可幹,就覺得這樣的人生很慘,所以才一直拖著,最後晚了14年才正式退休。我覺得晚退休還是有一些好處,最主要的就是錢比較多。我們退休之後每年能花費的錢,其實就是退休金總數除上我們預估自己還可以活幾年。假如大家還年輕,預估可以多活三十年,那在算可以花費的錢時,退休金總數就要除以三十。以我自己為例來說,我79歲退休,本身也有各種慢性病,預計活不了太久。若我只多活十年,那我的退休金總數就只需要除以十,那我比一般人強了三倍。我現在錢多了,時間也多了,就想要把《幻象》恢復過來。去年開會之後,經過一年的努力,我們終於把雜誌給辦出來了。我可以說完成了部分心願。
《幻象》的今生
我剛剛說了《幻象》的前世,現在要來說它的今生。我在經歷了第一次辦雜誌的失敗之後,開始痛定思痛,終於知道我失敗的原因了。我想先在這裡插一句,就是說假如我們想對一個知識領域有所理解的話,會有非常多的方式可以進入。我發現想要瞭解一個領域,最好的辦法就是從語言切入,瞭解了內行的行話、語言之後,就可以很快懂得他在講什麼。像哲學家們,他們都會寫很厚很厚的書。那我們該怎麼搞懂這些大師在講什麼呢?其實每一個哲學家都有幾個關鍵詞語,一旦我們摸清了那些關鍵詞語後,我們自然就能懂得他的哲學體系了。所以我們可以說,每一個領域都有自己的知識系統,有自己的內在結構和語言。我本身是學電機的,電機也有自己的一套知識系統。電機很複雜,但簡單來說有兩個概念最重要,一個叫「串聯」,一個叫「並聯」。不管做什麼事情,我們都可以用這兩個方法來解決,一個方法是一步一步做,另一個則是分成好幾塊來做。比如說做chips,現在的chips越做越大,但是仔細看的話,它就是並聯和串聯的結合,電機搞的就是並聯和串聯的系統。而我今天要講的這個語言,其實不只是講話的方式,它更包括了圖像、聲音、符號等等。
回來說《幻象》,它之所以會失敗,主要是因為我們當時採用的是並聯的模式。我們這麼多的兄弟朋友,一人辦一期,大家都辦得很好,但卻彼此不大接頭。因此整個《幻象》看起來有點亂,沒有一個章法,我們也很容易把錢花掉。不過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失敗也沒關係,因為我們還是完成了我們的責任,把外國重要的作家都介紹給讀者。再來我們也因此知道了各個地方的科幻寫作,比如說大陸,我發現大陸的科幻沒有那麼不濟,他們的科幻已經起來了。這些經驗都是透過辦《幻象》得來的,它幫助我思考,讓我再次起步時 知道自己可以開始做什麼改變。這些失敗的經驗其實都是值得的。
重辦《幻象》,我最先做的事就是捨棄了「並聯」的作法,改用「串聯」來做。這一次,我幾乎一個人做了所有的事情,從拉稿、與作者接觸,到編排、印刷,統統都是我一個人完成。這種一人作業在以前也許很難做到,但在現代卻是有可能的,我們真的能做到一個人辦一份刊物。我一直認為出版業非常受科技的影響。若是沒有活字印刷術,那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中國人宣稱活字印刷術是畢昇發明的,而外國人則說是古騰堡。不管誰是誰非,這份技術都推動了很多事情。人類不再用手抄書,只要把字嵌進來,就可以把東西印在書上。文字的普及化幫助了中產階級的興起,對民族國家的發展有很大的貢獻。回到現代,如今的資訊科技也如同當年的活字印刷術一樣,我們應該接受並善用它。我認為尤其在出版業,我們更應該多用科技的力量來做事情。我記得初辦知識系統出版公司的時候,我和女婿有過一些衝突。我的女婿是學文的,懂藝術,所以他當時就堅持一定要用Apple來排版,因為Apple的字體漂亮。但我曾在IBM做過事,當然認為應該用PC。對我們搞理工的人來說,我們不太在乎字型什麼的,但對我女婿這樣的藝術家來說,Apple就傳達了一種人文精神,字型漂亮與否對他們來說很重要。大家不要小看這一點,我後來接受Apple之後,覺得它實在是太厲害了。
Apple突破了一些事,從前我從來沒想到個人電腦可以做到這樣。比如說我現在做一本書,可以用editor,即文字編譯器。書本上的書眉running head或者漂亮的字型,都可以運用科技來做到。我可以用科技來完成一本書的排版,所花費的成本也因此大大減少。舉例來說,從前當編緝時,我需要花非常多的時間來處理作家的稿件。當時作家很可能是手寫在稿紙上的,而我需要幫他重新輸入排版。但現在時代進步,我會要求作家用word檔案寄他們的稿件,我會規定好word的規格,收到稿件後再edit一下就好。這樣做其實是把成本轉移到作者身上,把工作一樣一樣丟給作者,而作者本身也不會在意,因為他也希望自己的稿子可以很快刊登出來。所以,辦雜誌的成本就和以前不一樣了,至少在editing電腦排版這方面,我們已經不需要專業人士了。當然還是有人常常教訓我,說我這樣不專業。但我覺得只要做到某種程度,讓雜誌順利產出,大家就可以接受了。
我靠著科技,一點一點把《幻象》重新弄出來了。我想再來說《幻象》重生後一個很大的改變。從前,出版界普遍秉持著economy of scale的心態來印刷,每次印刷都至少會印兩千到三千本。我們當時會覺得這些都是我們的財富,印越多越便宜。但沒想到的是臺灣出版社一家一家倒了,我們只能把這些書打包回家。那些書需要保存,收納空間貴之外,放在家裡一下子就髒了破損了,根本賣不出去,是一筆很大的負擔。但現在講求的是economy of demand,我們需要多少本就印多少本。我可以把印刷成本省下來,把錢 投資在書本的封面上,因為我覺得封面是決定讀者購買科幻雜誌的關鍵。所以,我特別請了設計師來設計書的封面,我要他畫出可以和現代世界掛鉤的設計,希望可以藉此吸引到讀者。雖然說自己做雜誌沒辦法做到完全精美,但我覺得各方面也還過得去。書完成了以後,除了少量的紙本印刷,我還把書交給電子出版社。現代人的閱讀習慣已經改變了,因為已經做了紙本書的排版,
所以出版電子書其實成本很少,所以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我們只要把書放上去,總會有讀者會去看,拓展電子書的市場也是《幻象》復刊後一 個比較重大的改變。
《幻象》裡的故事
我在清華當了兩年的駐校作家,今年又到臺師大來當駐校作家,教大學生們寫小說。我在課堂上,都會先和學生說小說分為好幾類,每一類的字數不同。極短篇的字數不可超過1500字,極短篇小說並不是一翻兩瞪眼,它可以轉好幾個彎。正因為極短篇的字數有限,所以小孩、老人都可以嘗試寫,這對於想寫小說的人來說,是很好的訓練。短篇小說則要求比較高,它是屬於比較成熟的小說,中篇更不用說了,書寫難度就更高。《幻象》重生後,我在第一、二期先討論戰爭和愛情,再來會討論死亡、生命。我認為這些都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希望可以集中討論。復刊之後,《幻象》101期刊登了9篇極短篇小說,不僅如此,
我們還收到很多很棒的短篇和中篇小說,這讓我非常意外。我覺得一篇好的中篇小說,除了文學性之外,更重要的是一定要好看。一本雜誌若是全都是小說的話,那就會太膩了,我們需要吃一點小菜,在雜誌裡頭夾雜雜文和隨筆,這樣才能吸引讀者看下去。接下來,我將介紹在《幻象》刊登或即將刊登的幾篇很不錯的小說。
我曾收到一篇小說,講的是有關一個掃雷兵的故事。當我收到〈掃雷〉這篇文章時,我非常驚訝,因為它是從甘肅寄來的。我寫信去和作者溝通,和他說我們的雜誌沒有稿費,而且文章必須被壓到來年的7月才能刊登。作者聽完也覺得沒 有問題,他說他寫這個是有目的的。當年世界發生大戰,許多地方都被埋下了很多地雷。這些地雷不只炸死了軍人,在戰爭結束後,也讓許多農夫和小孩為此犧牲。大陸當時就派了許多掃雷隊到各個地方去掃雷。這份工作是一種犧牲,這些軍人是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土地的和平。所以我不用問作者的寫作目的也知道,這一篇就是為了紀念他那一班被犧牲掉的每一個人。他把他們的故事放到了未來,變成一篇科幻小說。文章寫得很有味道,描寫大西北呈現出來視野的寬廣是別人學不來的。
除了戰爭、死亡的故事,我也收到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愛情故事。作者來自彰化,題目叫〈成為北辰〉。如果大家稍微懂得一點中國的歷史和地理的話,就會知道中國有一個特性,那就是統治者多半都是北方來的,所以說北京、臺北的存在都不是偶然。當然,我們可以說因為北方人比較壯,所以幾乎每個國家的政治中心都是在北邊,
就連歐洲也一樣,南邊一般都是農業和漁業發達的地方。所以〈成為北辰〉表達的是愛情的政治主導的變遷。他寫的是一個牛郎織女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漂亮的織女從天上下凡來洗澡,牛郎把她的衣服拿走了,所以她只能在人間活下來,
和牛郎生了幾個小孩。但〈成為北辰〉中,織女最後把牛郎給殺了,甚至她也把小孩給殺了。這個民間故事又往前推進了一步,說的是一個妻子被虐待之後的反抗。我覺得非常有趣,但覺得不
應該把小孩也殺了,所以就和作者商量更改這一段。作為一個編輯,我會花很多時間為作者提出意見,我認為對於年輕的朋友來說,這是一個機會教育,他們也許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雖然我會儘量指導,但我不會強迫作者一定要跟著修改,若是作者有足夠的理由,他也可以選擇不改。這些都是需要溝通的。這位作者就選擇不改,所以織女還是把孩子給殺了。
我希望《幻象》是一個走向世界的雜誌,除了地方的多元性之外,我也希望我們收錄的故事是多樣的。比如說,我收到了一個住在多倫多的大陸留美學生的稿子,叫〈煙語臺〉。這篇文章就更妙,通篇都在寫性,文字水準非常高。我們修改了之後就直接刊登了。除了這種文學性強烈的文章以外,我們也會刊登一些比較傳統的,一般讀者可以接受的文章,例如描寫擬形人的〈擬形紀元〉。憑著這四篇小說,我這102期的《幻象》也算是集結了各個地方的稿件,達成了我辦雜誌的小小目標。我想我們真的有可能可以做到,成為世界性的一個華文科幻刊物。這是我的夢想,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一期一期好好編下去。
《幻象》的未來
《幻象》復刊後的第一期,我把它叫做101期。由於編雜誌需要花費的時間和錢都很多,以我一個人有限的能力,目前只能一年出兩期。我目前的規畫是一年出兩本,以Mook(magazine and book)的定位來出版。採取雜誌和書結合的方式來編排後,我對於《幻象》的未來更有方向性了。現在雜誌的銷量普遍下降,但這現象不限於臺灣,而是全世界的問題,連《紐約客》這麼好的雜誌都快辦不下去了。這是因為時代變化,
大家都在網路上閱讀,沒有人會去買紙本。所以,如今我不只做紙版的雜誌,也會把雜誌交給讀墨做成電子版,我希望《幻象》未來可以以電子版為主。雖然說紙本的銷量不好,但如果我們把「書」的定義寬廣化,把漫畫、anime等都納入「書」中,讓書不只是嚴肅的文字或是小說而已,那書的銷售量還是呈現一個上升的狀態。
對於《幻象》的內容方面,我們已談了戰爭、愛情的主題,接下來也會以「真死」和「假死」,「無生」和「有生」為主題來徵收稿件, 103期和104稿子已經陸陸續續進來了。在未來的105期等等,我想要做有關「海盜」的主題。西方的文學作品中有許多海盜相關的故事,或是從「海盜」延伸出來的成人童話《彼得潘》,都已經是一種典範,更不要說海盜電影比如「神鬼奇航系列電影」(Pirates of the Caribbean)。中華世界裡其實也有海盜文化,卻從來都不被重視,我一直覺得很可惜。比如說臺灣,鄭成功的爸爸其實就是海盜,海盜在我們的文化裡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鄭和下西洋,他所乘搭的船就是很大很結實的中國帆船,和西方的帆船完全不同。
我就在想,我們要怎麼樣給海盜重新建立形象,讓我們有自己的海盜故事?
我想起了林道乾的故事。林道乾是一名海盜,他活躍的地方就在高雄的打狗港一帶。林道乾想和北京的大清皇帝作對,他碰上了一個神人,給了他三支神箭,只要他在早上時把神箭射出去,箭就會從臺灣跨到北京,直接射到早上來上朝的皇帝的寶座上。林家有隻大公雞,林道乾每天都是雞鳴而醒,而大公雞是由他妹妹管理的。準備射殺皇帝的那天,妹妹也許是著急了,於是就早起把養公雞的籠子打開,雞就叫起來了。這時林道乾就跳起來,把刻有他名字的三支箭都射出去了。沒想到時間未到射早了,皇帝還沒上朝。等到皇帝上朝時,一看就看到三支箭插在寶座那兒,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的結局非常慘,雞想當然是被宰了,妹妹也自殺了,林道乾當然就被滅掉了。現實世界中,林道乾好像是逃到南洋去了。由此看來,中華世界裡的海盜神話故事也是很精采的,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一個很不一樣的海盜傳統。所以,我想在接下來的《幻象》中以科幻的方式探討海盜主題,我想建立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海盜傳統。
再來,我也想做好多有趣的東西。我們將在今年搞一個小說創作工作坊,目前已有14人來報名,有興趣的人也可以來參加。我想在這種小班制裡讓大家討論、聊天,學一些寫作的事。這個小說創作工作坊會在2024年5月1號到5月29號進行,都是網路上課。但由於目前報名的同學來自世界各地,所以臺灣、美國、北京的上課時間都有些許不同,還請大家注意。這個工作坊主要不只是我講課,更重要的是大家可以互相交流,然後我們將會在雲端開闢一個「創作花園」,讓大家先在上面投稿。若有好的作品,我將會放到《幻象》雜誌上刊登。將來我們也會有一系列的課程,希望可以訓練更多的作者來寫科幻小說。臺灣的科幻也許之前沒有發展得很好,但沒關係,我們接下來就慢慢做、儘量做,讓科幻寫作更接近理想,讓科幻在將來成為主流的一部分。 謝謝。
(張嘉珊,臺大中文系畢業,現就讀臺大中文所碩士班。 )
張系國,1944年生,臺大電機系畢業、柏克萊加州大學博士,知識系統學院創辦人,匹茲堡大學退休教授。自1963年開始創作至今,二十一世紀出版的科幻作品包括《多餘的世界》、《下沉的世界》、《金色 的世界》、《魔鬼的十億個名字》、《蒙罕城傳奇》和創作理論著作《小
說及科幻創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