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精神

題圖:全家福照。中间的那位老人是作者的奶奶曾君兰,右边是作者的父亲,后面的那个小女孩是作者本人,母亲抱着的是作者的弟弟张良竹。題圖:全家福照。中间的那位老人是作者的奶奶曾君兰,右边是作者的父亲,后面的那个小女孩是作者本人,母亲抱着的是作者的弟弟张良竹。

回顧歷史的那一頁,一九四九年以前畢業的大學生統統被劃為“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範疇,屬於遭受歷次政治運動衝擊的“弱勢群體”。然而,正是這個“弱勢群體”爲民族的興旺和國家的强大忍辱負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歷史銘記了他們的功勞和苦難。我的父親 ——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代水利專家張世齡工程師,就是這個“弱勢群體”中的一員。

我曾經問過父親:“爸爸,你受了這麽多傷害,你還有幸福可言嗎?”

父親回答說:“我當然有我的幸福。”

我問道:“你的幸福是什麽?”

父親說:“當我死了以後,我的水利工程還在繼續爲人民造福。”


1965年底,我的父親張世齡從四川省農業廳農田水利局調到四川省水利電力廳水利勘測設計院任工程師。翌年,“偉大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席捲了中國大地,父親與無數普通中國人一樣蒙受人爲灾難,歷盡殘酷迫害。

中學生的我沒學上,因為全中國的學校都被“文革”停課了。文明古國的教育被踐踏了10年;改變了無數青少年的命運,苦難殃及了許許多多的中國人。

1967年10月26日下午,我正閒在家裏練習小提琴,突然來了一群父親工作單位的人,自稱是四川省水利“大聯委”的,他們七手八脚地打開我家書櫃、立櫃、碗櫃、抽屜。當時父親坐在床邊上,母親站在父親旁邊,父母滿臉木然。有人要想打開我的書桌櫃,我用雙手抱著我的書桌不放。

我聽見父親對我說:“良羽,等他們打開嘛。” 但是我仍然抱著書桌不放,我瘋狂地大喊:“嬢嬢,裡頭是我的書,你不要拿嘛。”

這時,旁邊的一位叔叔對那個嬢嬢說:“算了,那個是小鬼學習的桌子。”

那個嬢嬢放過了我的書桌。她向床邊走去,叫我的父親站起來,然後她掀起搭在床沿上的床單,鑽進床底下,拖出來一口箱子。她打開箱子,裏面全是那個歲月沒人敢穿的中式服裝。這些服裝全是我奶奶用針綫縫製的中式對襟上衣和棉襖,衣物上的布紐扣都是奶奶親手用手工編織的。那個嬢嬢把裏面的衣物抓了出來扔在地板上,一邊扔一邊說:“還有這些封建東西,太臭了。”我看見母親站在那裏,閉上了眼睛,什麽都沒說。我知道,自從1961年奶奶過世以後,我的父母就珍藏著這些紀念物品。

【作者簡介】﹕張良羽女士,獨立音樂人,原籍四川成都。當過知青,做過汽車修理工,擔任過中學英文教師兼班主任,1990年獲中國古琴藝術國際交流會頒發的代表證書。2001年移民美國。2010年6月畢業於AVC,獲自由藝術專科學位﹔2010年12月畢業於LACC,獲音樂專科學位﹔2014年6月畢業於UCLA,獲中文藝術學士學位。CSULB 亞洲研究碩士生。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理事。著有《都江堰的歷史功臣張沅父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作者簡介】﹕張良羽女士,獨立音樂人,原籍四川成都。當過知青,做過汽車修理工,擔任過中學英文教師兼班主任,1990年獲中國古琴藝術國際交流會頒發的代表證書。2001年移民美國。2010年6月畢業於AVC,獲自由藝術專科學位﹔2010年12月畢業於LACC,獲音樂專科學位﹔2014年6月畢業於UCLA,獲中文藝術學士學位。CSULB 亞洲研究碩士生。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理事。著有《都江堰的歷史功臣張沅父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

他們終于走了,他們搬走了裝有我曾祖父曾祖母大照片的二個古紅木像框、我父親的好多書籍、雕刻品、字畫、瓷器、京劇唱片…,還有我祖父張沅——中華民國四川省水利局首任局長——當年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留學歸來時帶回的整套測量儀器。祖父生前用它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大修都江堰水利樞紐工程的歷史使命,1933年叠溪地震後祖父用它們重建了都江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父親用它們勘測設計擴大了都江堰灌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父親用它們勘測設計了西康安寧河流域一帶的“長藤結瓜”系列水利工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父親繼續用它們勘測設計了持續擴大都江堰灌區的方案。父母曾多次對我和弟弟說:那是我們張家的傳家寶。

“四川省水利大聯委”的那一夥人臨走之前,在我家房門外的墻壁上貼了一大張他們帶來的白紙黑字、用毛筆書寫的《抄家通告》,我在上面看見了這樣的字句:“……我們水利勘測設計院革命大聯委的革命群眾特來查抄反動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反動罪證……” 。我們張家的傳家寶我祖父當年從日本帶回來的整套測量繪圖儀器就在這次抄家中被當作父親的“反動罪證” 抄走了,從此令人痛心地消失了。

我們被抄家的第二天,父親被“四川省水利大聯委”的那夥人以那個年代特有的“權力”從家中帶走。他們安排任工程師的父親去打掃機關的廁所,讓他一個人拉架架車去鄉間集市給機關食堂買菜。我去“牛棚”看望父親時,我問父親累不累,父親回答:“我18歲就肩負花杆、測量繪圖器,跟你祖父一起走遍了都江堰流域,我19歲那年,跟你祖父一起重建被叠溪地震毀滅了的都江堰。在大修都江堰工地的河壩上,我跟無數堰工一起挖淘河方,肩挑背磨而樂在其中,我挺得住。回去跟你媽說,喊她不要擔心我。大丈夫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稍後,正是父親的這種“大丈夫精神” 使他倍受非人淩辱折磨致傷致殘致死,我真悔恨當時少年的我沒有這樣對父親說:“爸爸,拜託你甯為瓦全,不為玉碎。”

那時我們一家居住在成都少城實業街的一個四合院裏,那是四川省水利廳的宿舍,院內居住的八九戶人家都是水利系統的職工。我們家被抄後,鄰居中有人馬上到我家門前來看《抄家通告》,一邊看一邊高聲朗讀。院子裏再也沒有鄰居同我母親打招呼了,不僅如此,甚至還有職工的妻子駡我9歲的弟弟張良竹是“狗崽子”,我弟弟反擊說:“你媽才是狗崽子。”

當時,母親不止一次告誡我和弟弟說:“你們的祖父和父親長期治理都江堰,讓四川人有飯吃,他們是好人。雖然我們被抄家了,但是你們仍然是好人的後代。你們要自尊自重,你們不要再招呼院子裡的任何叔叔、嬢嬢,也不要和院子裡的小孩玩耍。都江堰經歷了千年風雨、千年磨難仍然充滿活力,你們要記住:自己是都江堰的後代,要像都江堰那樣不怕風雨,不怕磨難。”

從此,母親教導我的“都江堰精神”伴隨我走過了苦難的歷程,引導我在大洋彼岸奮力拼搏重建家園。在抄家49周年祭之際,我要告訴都江堰:無論時光過去了多久,無論身在何處,我永遠都是都江堰的女兒。

下圖:2008年5月12日上午張良羽在其父張世齡工程師於“文革”期間忍辱负重,用都江堰的治水思想設計的四川玉溪河水利樞紐工程4.8公里長的穿山引水隧道出口外的引水渠旁 ” 。山上的这股清流,就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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