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兒

加州聖地亞哥,這個被美國人視爲天堂的城市,日日艶陽高照,季季如春似夏。驀然回首間,已有二十四個春天從我身邊悄然流逝。幾曾何時我已不再祈盼著春天的到來?很久了!

繁花似錦的四季使我視覺麻木;百鳥爭鳴的天籟之聲使我聽覺遲鈍;即使我牽著小狗绱在太平洋岸邊那和煦的微風裏,也會安然自得地享受著春風拂面的愜意,沒有心中的靈動。然而,每當想起春天的概念,一切感覺又會隨心遠遊。哈爾濱,我的家鄉,在太平洋彼岸。

哈爾濱坐落在松花江畔。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長江、黃河是中國最大的河流,不過,有多少人瞭解松花江是中國的第三條大江?如果說長江孕育了兩岸的魚米之鄉、黃河哺育了華夏的子孫後代,那麽,全長2214.3公里的松花江就在中國的邊疆極地,養育著生活在這片富饒黑土地上的東北人。

在我的記憶中,東北人很少咏春,他們多以冬、夏兩季爲傲。冬季的哈爾濱會因冰雪綺麗的冰雕和雪雕而聞名於世;夏季會依綠草如茵的太陽島和俄羅斯的異域風情使得遊人如織。然而春天,哈爾濱既沒有江南水鄉早春二月的烟雨濛濛,也沒有大都市桃花三月盛開的嫵媚,即使是四月,當春天終於到來的時候,也不會是鳥語花香,而是無盡的風沙撲面。也許是這個原因吧,連文人墨客都懶得爲哈爾濱的春天舞文弄墨,所以春天在東北人的口中叫“開春兒”,粗獷而擲地有聲。

儘管“開春兒”的名稱缺少了幾分含蓄和雅致,但是從天文地理上講却有嚴格的科學定義:松花江一般是在四月初到四月中旬這段時間陸續“開江”;”開江”時節便是宣告春天的來臨。從小到大,我都認爲“開春兒”和“開江”是同一個概念。

說起“開江”必須要提到哈爾濱的冬天。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哈爾濱的冬天就有大半年。冬天的松花江是幾米厚的冰塊結成的一馬平川,車馬行人可以放心大膽地徒步穿行於江面;到了春季,要想讓這一整塊厚重的冰化爲春水,南國的“小橋流水人家”就成了“笑話”,鶯歌燕舞的咏春也就成了無數個美麗的“童話”。於是,“開江”就成爲“開春兒”的孿生姐妹,以其獨有的形式宣告春天的到來。

爲了打開板結了一個冬天的江面,“開春兒”時節,松花江上游先行融化了的水,在冰下推涌著下游--在厚重的冰塊下積蓄能量。四月的某一天,江面上如火山爆發般地轟然鳴響,一整塊冰就會龜裂成無數塊大小不一的“冰塊兒”。緊接著,狂風伴隨著飛沙走石在江面上肆意橫行,吹動著那些猝不及防的“冰塊兒”相互碰撞,由大變小,最終屈服爲一江春水。“開江”的時間很短。如果你不是刻意地關注這段時間,或者你想等春風漸逝再去江邊觀看,那麽,你即使在哈爾濱住上一輩子,也無法領略到“開江”的壯美與“開春兒”時節的獨世橫流。

在這個季節裏,白天,風沙彌漫,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脚下的凍土也從白雪皚皚變爲一片泥濘。晚上,春風怒吼,飛沙走石與黑夜對峙,街上的行人幾乎無幾。所以,哈爾濱人儘量不在這個季節裏出行。不過即便躲進房間,也躲不過窗外“鳴鳴作響”的春風。特別是在夜間,時緩時急的春風打在窗欞上,混亂而躁動的節奏讓人無法安睡。“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詩意,也許就這樣被東北人否認掉了。

如果說我對這個季節情有獨鐘,那是因爲父親在我小的時候帶我到江邊看過幾次“開江”,幷且指著江面上波濤汹涌的冰塊說那是“跑冰排”。于是父母的音容笑貌與“開江”的情形就永遠地留在了記憶中。當我想起家鄉的春天,就在“開春兒”的獨有畫面裏賦予了這個季節的獨特詩意。

儘管上小學時正值“文革”,街道上行走的男女老少大多穿著清一色的藍、黃、灰的制服,可是女孩子的愛美之心使我一進四月就開始與媽媽討價還價,希望能够早一天脫掉捂了一冬天的厚重棉衣,穿上那件媽媽同事爲我織的紅色毛衣。媽媽總說“還沒開江呢,不能脫棉衣!”,于是我就天天盼望著“開江”。當然,穿上了紅毛衣又開始盼望著爸爸帶我和弟弟去兒童公園坐一次小火車,因爲公園裏的小火車從“開春兒”才開始啓動。再長大了一些又懂得了花草之香,總盼望著開春兒時節能與鄰居女孩兒到路邊折支丁香花插到自家的水杯裏……。當然,這些願望總是要從四月盼到五月,有時要到六月才能實現。然而讓我記憶猶新的還是最後兩次到松花江邊看“開江”的情形。

那一年我中學畢業,在即將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時, 爸爸再次帶領全家到江邊看“開江”。那一年江面上的風特別的大,我和媽媽都像哈爾濱女人那樣將透明的絲巾包裹到頭上,我們管絲巾叫“紗巾”。我當時還以爲是“沙巾”呢,因爲把它整個蒙在臉上確實可以擋住一些風沙。

“開江”有“文開江”和“武開江”。“文開江”是指氣候相對溫暖,冰的排量小,自然融化的速度快,“跑冰排”的狀况相對溫和。然而在溫差大和風力强等因素的影響下,冰層迅速斷裂,江水在風力的作用下水流湍急,使大塊的冰排堵塞在江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冰山”,而這些巨大的冰塊兒又在春風的驅動下相互撞擊著才能化爲一江春水,所以這叫“武開江”。

當時還不到17歲的我, 還不能很好地理解自然界的險象環生與人的社會生存有什麽內在的聯繫, 只記得爸爸讓我用手指接觸了一下融化的江水,眼睛有些濕潤地對我說:“上山下鄉是一種趨勢, 你趕上了,,爸爸也無能爲力。今後你要好自爲之啦。 在這個世界上適者生存。”

我記住了父親的話,幷且真的又在兩年後通過高考回到了這座城市。

後來我才聽說,每當“開春兒”時節都會有人在江邊舉行“開江”儀式。這種古老的儀式從一千年前的契丹人建遼開始相傳於民間。人們在開江時節用江水洗手,希望得到江神的庇佑。于是,在我决定移民美國時,我又去了一次江邊,將雙手再一次放入冰冷的江水裏。記得當時一陣春風夾雜著沙土從江面橫掃過來, 蒙在我頭上的紅色紗巾只有一角系在脖子上,其餘的部分都被春風吹起,如旗幟般地在沙土中飛揚。也許是一粒塵土飛進了我的眼框, 我所性讓眼泪沖出了泪囊。別了,哈爾濱,在這擁擠的時空裏,感謝你給了我一個流泪的機會。

“旺、旺、旺”,我的小狗Jeffery對著我家後花園大叫起來。我知道一定是那對野鴨子又回來了。

果真,一公一母的野鴨“撲騰騰”地從草地上跳入泳池,然後在Jeffery的威逼下又站到了泳池的磚墻上。他們似乎與Jeffery已達成協議,只要不進水裏和草地上,他們就可以在這裏栖身。不知是否是同一對野鴨,但是這幾年只要是春天來臨,他們就會經常飛到我們的游泳池,然後在秋天裏消失。我常常被這種情景感動著——它們是如何記得這裏?又是如何在冬季裏存活?

信步在自家的後花園裏,傾聽著鳥兒在春天裏此起彼伏的鳴唱與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我常常在想,自己爲什麽會在真正的春天裏懷念家鄉的“開春兒”時節?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做到“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2016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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