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手成千古恨

醫院值班的早晨,我一般都安排做手術。

今天要做的是個小case,正忙著,同事柯瑞斯醫生探探頭,走進手術室。

“梅醫生,我想……向你介紹昨天剖腹産的一個病人情况。”

頭髮花白的柯瑞斯醫生,是我們診所的頭兒,有三十多年的臨床經驗,手術遠近聞名。

“哦?能不能等一下,我很快就做好了。”

通常,頭天值班醫生要向我交接班,但柯瑞斯昨天沒值班啊,幹嘛這麽著急找我談?我心裏一陣嘀咕。

過會兒到了術後監護室,看見坐在桌邊等著的柯瑞斯。他表情有些奇怪,清瘦的臉顯得很嚴肅。

“梅醫生,一會兒你會去見這個叫瓊斯夫人的病人,所以我要提前告訴你發生的事情,好讓你有所準備。”

“昨天,我犯了一個很蠢的錯誤,做剖腹産時,手術刀割傷了嬰兒的臉頰,刀口很深,已經被整形外科縫製過了。

“唉!我知道她有糖尿病,體重高,胎兒羊水少,就應該更加小心。誰知,胎兒的臉偏偏緊挨著子宮壁,輕輕一刀下去,就……”

柯瑞斯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隱隱地,有泪光在閃。

共事五年了,從沒記得自信開朗的他,出現過這種表情。

我一下子不知說什麽才好。

想起了數年前的一個淩晨,自己也是在做剖腹産時,不小心把一個男嬰的臉劃了一刀。當時我看著嬰兒汩汩流血的小臉,腦袋嗡地一聲,頓覺兩腿發軟,餘下的手術都不知怎麽完成的。

這,就是醫生們最不願面對、但却不得不面對的Dark Moments”——“醫療事故”——發生時刻。

記得背過希波拉底誓言“我願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範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爲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幷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爲。”

Do no harm 是醫生的起碼準則,但醫生是人,是人便會犯各種錯誤,包括“不慎”。

在醫學各科中,婦産科又是比較容易出事故的行業之一,因爲生孩子的過程,風雲變幻,很難預測。

可是,不管怎樣找藉口和理由,身臨其境者,那種終生難忘的負罪感和懺悔心,都是旁人所不能體會的。 所謂“一失手成千古恨”啊!

我嘆口氣,拍拍柯瑞斯的肩,輕聲說,“要不,我們一起去看看瓊斯夫人?”

柯瑞斯和我來到瓊斯夫人的病房。瓊斯夫人和先生都是本地律師,有一個五歲大的女兒,這是第二個孩子。瓊斯夫人剛給嬰兒喂完奶,房間裏飄著一股鮮花的馨香。

我打招呼說,“瓊斯夫人早安!今天感覺如何?”

“不錯呢!”她圓圓的臉上漾起笑意。如果不是和柯瑞斯早上的談話, 我不會看出有任何異常。

“這是小女兒?真可愛,可以抱抱嗎?”

“當然可以。”

我接過孩子,俯下去看,一對寶石藍的眼睛,花骨朵般的小嘴。肉呼呼的右臉頰上,貼著紗布。

“瓊斯先生和夫人,我,爲昨天的失誤表示深深的歉意。”傳來一旁柯瑞斯低沉的嗓音。

“柯瑞斯醫生,不要再道歉了,我的太太有嚴重的糖尿病,你對她一直悉心照顧,我們很感激。”一臉和氣的瓊斯先生說。

“可是,因爲我,本來有可能成爲電影明星的女孩子,就這樣失去機會了。” 柯瑞斯嘆道。

“怎麽會呢,昨天整形科醫生講了,孩子皮膚愈合快,一年後基本上就看不出來了。再說,我們不希望她將來做明星的,職業女性就好。” 瓊斯夫人安慰他。

這一幕,讓站在旁邊的我,感動得無語。

天下父母,誰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完美無缺啊,孩子就是心尖上的肉,比天下一切都寶貝。

可是,儘管孩子被醫生不小心破相,這對夫婦却大度地選擇了原諒,而沒有怪罪。我想,這,就是——寬容吧。

聖經裏講過一個故事:一位行淫的女子被抓到,衆人要按摩西法律,用石頭打死她。神對他們說:“你們當中誰沒有犯過罪,誰就先拿石頭打她。”衆人聽見這話,就一個一個溜走了。神對女子說:“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別再犯罪!”

記得屠格涅夫有句話:生活過,而不會寬容別人的人,是不配受到別人的寬容的。但是誰能說是不需要寬容的呢?

我們都需要寬容, 因爲人都是會犯錯的。寬容是文明的唯一考核(海爾普斯)。

今天,在瓊斯夫婦身上,我見證了寬容的美德,也讓我學到了人生重要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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