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開始就已結束的婚姻

常常有讀者會好奇地問我寫文章的目的。我想,這和平常我看病的方法多少類似,我希望人人都能擔任自己的心理醫師,給自己增長智慧,更瞭解自己,學會看清楚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我很喜歡傾聽對方的童年和家人的運作與互動,讓讀者或對方能借由訴說,看清自己在家中的劇本和故事,這包括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間的互動和各人扮演的角色,因為人往往一再地會重複自小扮演的角色而繼續扮下去,小時候的家庭環境,也會深深地影響人一生很多的行為和想法。

表面上,我是來自一個非常溫暖的家庭。一直到上了初中之後,我們家才成為小家庭。這裡我要說的就是在國中之前,我的成長環境,這也是我第一次講出自己的一個兒時秘密。

父親和母親是來自台灣的第一代移民。1949年,父親帶了他的一弟一妹,我的叔叔和病逝同學的妹妹,還有仍在讀高中的姑姑;母親也帶著她大學剛畢業的弟弟。所以到我小學畢業之前,我們家是一直有著叔嬸和姑舅的大家庭。

我的祖母來自書香世家,是一位仁慈又博愛的難得女性。自己共生育了七個子女,完全依靠祖父公務員的收入生活,從來對自己兒女的朋友或同學依然視同已出。父親說小時吃飯很少吃到肉,唯有帶同學回家才能吃到比較葷的好菜。我的小叔叔是家中的才子,人緣非常好,又很樂於助人。在高中時,他有一個同班同學得了當時會致命的肺癆。病重時,小叔常去探望他,才知道他的父母也先後因肺疾去世。沒有多久,這位同學也快死了。臨終,他就託孤似地將他唯一倖存的妹妹交給小叔,小叔就把這妹妹帶回家,就是家中就又多了個女兒。祖父母待她視如已出,尤其是祖母,一直將她拉拔,資助到大學畢業。

她比我小姑姑大好幾歲,又比我小叔小一兩歲。1949年局勢不好時,她剛好大學畢業。祖母因為祖父重病,留在故土,就囑附當時留在身邊最大的孩子——我父親帶著弟妹離開故土到了台灣來。沒有想到她突然提出想嫁給我小叔。當時祖母只想這樣也好,反正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逃難也有照應,於是她就成了我嬸嬸。她們母女兩完全忽略了我小叔內心的感受和意願,完全沒有徵得他的同意。

我從小在台灣和叔嬸住在一棟小小的日式小房子裡,直到十歲時她離開我們家和叔叔正式離婚,從來沒有看過他們兩人說過一句話。小叔害羞內向,但是人見人愛,才學橫溢,在她面前卻是無言以對。嬸嬸長得白皙好看,但是臉總是拉得好長,從來不笑。我七、八歲時,常常無緣無故的挨她一頓罵。他們兩人的婚姻對家中每個人都影響至鉅,只是大人都裝成沒事,我這唯一的小孩就成了受氣包。

離婚以後,嬸嬸很快地就嫁給了小叔在台灣最好的朋友,對方和父親都是台大外文系的教授和同事。大家都維持數十年非常友好的情誼,小叔還去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後來祖母在祖父過世之後,她老人家在五零年代也來了台灣,已嫁人的嬸嬸常常帶著她和先生生的兩個小兒子來看祖母,人來人往都叫著“娘”,十分親熱。

嬸嬸後來先生出國到北卡州深造,他們的兒子生病,她總是找小叔陪她帶著兒子看醫生。有次還是半夜打電話求救,小叔一生從頭到尾,都守著他對死去同學的諾言,一直到自己去世。以上這些家中親人長輩都先後去世,除了我母親和小姑姑和舅舅依然健在。有很多年,很多小叔的朋友、同事、留美學者舊交都為他叫屈和不平,因為大家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叔叔一直護著這個妹妹,從不肯說她一句不好。一直到了晚年,他才鬆口些說只後悔當時不會說NO,結了那個婚,從來沒有後悔離了那個婚。

祖母晚年移民來美,住在大姑家,和我非常親近。她老人家一生從不惡言,卻也有幾次露出對以前嬸嬸的作為不解。這時長大已婚的我聽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雖然是國內最好的教會大學畢業的新派人。想來嬸嬸突然提出要嫁小叔出發點該是報恩,也許想小叔本來不會對她有意應會推讓。沒有想到小叔怕傷了大家的心,不敢拒絕。尤其當時嬸嬸依然患有肺病咳血,不敢傷她。兩人成婚後,兄妹成了夫妻,兩人完全無法適應。是否小叔的推拒,引起嬸嬸的冷漠?還是小叔的冷漠,造成嬸嬸的拒絕?錯上加錯,這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嬸嬸由小叔處遇到後來的先生,但他又是小叔最好的朋友,她想脫離這段婚姻,卻又被自己的罪惡感所逼,於是她到處去告訴所有的朋友,說小叔是個不能人道的男人。在當時保守的年代,這是多麼傷害小叔的顏面。偏偏小叔天生就是個無爭的個性,從不惡言反駁。但也從此完全變了個人,他離婚後,開始抽煙又喝酒。結交很多漂亮的女性,甚至有美國駐防總司令的千金倒追他。他也曾經和紅粉知己同居過,但是他真的害怕結婚,好多好女人想嫁給他,他都錯失機會不肯再婚。

他還是認真工作,頂頭上司是當時農復會的蔣彥士。他辭職出國時,上司蔣彥士都難捨他而落淚,還打電話給家父確定他未來前途才放他走。他所有積存和賺的錢都被新交的朋友騙光或花光。他來美工作的幾年,每次看到我和小孩,都搶著招待,抱著我的女兒。他退休之後,又回到台北和父親住的很近。他一生未婚,是家中兄弟最早過世的,他病死時,多少朋友都趕來參加,有過去的學者朋友,也有現在的酒肉朋友,大家都哭紅了眼。

這個婚姻故事中沒有壞人,但是因為這段婚姻卻造成了好多婚姻受害者。我想小叔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實在應該一開始就說“不”的。此外還有我過去的嬸嬸,她原以為是完成報答養育之恩,卻反倒傷害了她最不想傷的一家人。嬸嬸後來的先生留學回來之後,成為著名學者。死後在中央研究院出版有口述歷史的訪問記錄書。居然在一次大型書展,被我買到,內中也訪問了過去的嬸嬸,她花了八頁提述自己的原生家庭,但到高中突然不再提父母和家人去向。但是絕口不提他們一家都和肺結核長期奮戰的病史,也從高中到大學畢業都沒有提養育她的卓家,只說她在台沒有家人,是一位乾媽帶她來台,可見對她也是一生的遺憾陰影吧。

但是嬸嬸後來的先生和父親及小叔的友情依舊莫逆。父親也依然對嬸嬸先生敬重有加。記得他們倆和後來出道的顏元叔教授常常三人下課之後聚餐和聽音樂會。直到對方在1995年去世,卓家沒有一個人說過他們任何一句壞話,只對終生單身的小叔特別眷顧和愛護。

幸好小叔和嬸嬸沒有生育兒女,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們也多少傷了我這小侄女。有好多年,我都不相信有什麼理想的婚姻。他們倆從來沒有吵過架,天天都不說話的冷戰,突然有一天,嬸嬸就再也不回家了。在我的記憶之中,後來多次見到她,不論是在台或在美,她從來都沒搭理過我,好像不記得我似的。這樣的婚姻真是好可怕。

但是小叔卻給了我一生好多美好的記憶。記得我大學畢業出國那天,他跟著大家來送我,哭得比誰都兇,坐在我們一群同學那裡,拿著一條大手絹,哭濕了一邊,又疊好再哭另一邊。面對一大堆我大學同學,年輕的我感到十分羞窘。因為當時的他還剛四十出頭,長相英俊瀟洒的一位中年人。我就忙著安慰他說,不是下個月就要出差來美了嗎?他還幽自已一默說,自己是一邊替他自己哭的,一邊是替他哥哥(我爸)哭的。

我剛生了大女兒就全家去紐約看他,他一邊搶著抱小女兒,邊說給她點武俠小說中的睡穴,咱們就可以去大玩一場。最後一次在台北去看他,他已經罹患淋巴癌,化療剛完才回復體力。那天晚上,外子無意說到這次來台忘了帶內衣,他聽了好高興,有了服務的機會,搶著走在大家的前面,說對面遠東百貨就有,然後搶著付錢。這樣一個人人都讚的大好人,原本應該有一個快樂又幸福的人生,可惜陰錯陽差,為了一段完全沒有開始就結束的婚姻鬱鬱而終,真是迄今令人惋惜又難過。

心理醫生開會聚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彼此互逗說,世上沒有偶然的事(Nothing is accidental)。我想我會選擇這個行業,會選擇寫這些有關婚姻和家庭的文章,絕對不是偶然的吧。

註:這是一篇紀念小叔卓慶來(1920-1995)的文章。小叔從小會讀書,也能讀書。他是他二哥卓還來領事(在二次世界大戰抗日拒降,被日軍殘忍殺死。現在南京菊花台烈士公園就是紀念卓還來烈士的英年早逝)最為看重的弟弟。小叔在北京育英中學,畢業保送燕京(現北京)大學建築工程系,年年名列前茅。在六零年代美國著名學者劉大中、張守廉教授等的過去同學,先後個個都去台灣找他,都還記得他的優秀卓越。文章中的人物和親人都是在當時台灣建設有名學者,為了保護隱私,沒有完全公布名字,現在他們都走了,這才發表這篇我的童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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